第11章 瘋狂的亞洲富人

所有我們周圍的新富階層都在打開自己的荷包。

當我與段偉紅二〇〇五年秋天在香港舉行婚禮後,段偉紅的父母就開始想方設法催促我們,希望早日抱孫子。段偉紅來自山東農村的父母親堅持我們要生個兒子,其實我的父母倒對於孫輩的性別不太在意。當時對已經處於三十五歲以上的我們來說,計畫懷孕確是具有挑戰的,為此我們於二〇〇七年開始研究體外受孕的可能性。

一開始我們在北京找到一家部隊醫院,據說是國內一流的體外受孕機構,但我們試了幾個療程,沒有任何成功跡象。所以我們對國內的醫療水準喪失信心,轉向由段偉紅的銀行界朋友介紹的香港知名體外受孕診所,在原本要排隊兩年才能看到診的情況下,段偉紅花錢獲得優先就診機會。但經過一年嘗試,未有結果,我們最後決定去紐約找希望。

除非她與醫師建立了特殊關係

當時去海外生育,在國內是熱門選項,主要是可以規避當時實行的一胎化生育政策,同時也可讓新生兒女取得外國國籍。我們在紐約找到世界著名的生殖專科醫師,但要讓他看診也必須等待。這次我們動用關係而不是金錢來捷足先登。溫總理原辦公室的官員聯繫中國駐紐約總領事,他幫忙安排我們與醫師的預約。

我們於二〇〇七年底來到紐約,在醫師診間,看到為世界名流求診者準備的病床,其中包括世界聞名的媒體大亨夫人和阿拉伯公主等王室成員。

段偉紅暫時脫離泰鴻公司的事務,一心實現我們想有孩子的夢想。我們開始時是住在酒店,後來租房,最後在診所附近購房居住。她將母親和養父接到紐約,以便照料自己的生活。段偉紅每天早上都要去驗血和打針,調節自己的雌性激素。

在接受治療的同時,段偉紅不忘將本身中國成功女商人的思維特色,也帶到紐約。除非她與醫師建立了特殊關係,否則她不相信醫師會對自己的護理盡心盡力。所以,她用盡心機來培植與醫師及其家人的連結。醫師的兒子喜歡藝術,於是段偉紅就送他貴重的畫作。我們也經常邀請醫師和他的家人去餐館就餐,以培養感情。這是段偉紅在中國確保就醫質量的拿手好戲,她相信關係的重要性在哪都是相通的。

我們的醫師對此並沒有太在意,並沒有因為病人的慷慨而影響到他提供醫療服務的品質。但我認為,醫師的家人恐怕還是很少見過像段偉紅這樣好客的病人吧。段偉紅如此樂於拉關係,有時也令我感到難堪,但通常我只是困惑。因為段偉紅來自中國這個沒有關係就辦不成事的環境,特別是在個人醫術主導的醫療領域,醫師如果不收塞了錢的紅包,那在中國會是令病人非常憂慮的事。

段偉紅生疏的英文,也使她在表達本意和理解西方思維方面難以勝任,所以她常以自己的想法起頭,然後由我來幫她翻譯。不過我最後也常常放棄按她的原話翻譯,改為以文化差異為由,入境隨俗來結束交流。

僅僅兩個療程後,我們就成功受精了四個卵子,其中三個植入段偉紅的子宮,留下一個冷凍備用。在驗證子宮內落床的卵子後,我們被告知懷上一個男孩。預產期表明孩子將在中國的牛年出生,段偉紅還計畫在金牛座的日期內臨產,讓孩子的生辰八字牛上加牛。

我第一次見到兒子,是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一日在紐約醫院的產房,兒子出生時就滿頭黑髮,為了記住他剛出生時的俊俏模樣,我給他取了小名叫俊俊,同時也起了英文名字,Ariston,卓越的意思。段偉紅為孩子取了中文名字叫健坤,取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一些親友認為我們給孩子取的名太過沉重,使孩子從小肩負太重。我們不相這些迷信說法,不屑以「狗蛋」之類為孩子命名以避晦氣。我們相信,兒子能夠承擔自己的大名所賦予的重任。

段偉紅全心投入生子歷程,從北京到香港直至紐約,幾經波折,終於圓滿成功,我們期待兒子可以在中國長大成人,希望這塊土地可以為他提供比我們經歷得更多的發展機會。

在段偉紅嘗試懷孕期間,我開始研究如何在富裕家庭培養孩子的課題。我和段偉紅都出身清貧,但建坤是嘴裡含金的,甚至是鉑金的鑰匙來到世上。我首次感悟到中國富豪子女的悲傷故事,是在倫敦。有位中國地產富豪的兒子,家裡每月提供二萬英鎊生活費在倫敦留學,他身邊圍了一群豬朋狗友,把妓女介紹給他做女朋友,希望透過這種手段控制他。如果一個年輕人擁有這麼易得的金錢,難免會有無數別有用心的人在他身上打主意。我不想讓兒子生長在一個沒有信任的環境裡,甚至在找配偶時還困惑於「她是愛我,還是看在錢的分上?」

我開始閱讀書籍和專修有關財富管理和家族傳承方面的課程,在瑞士,在美國史丹佛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商學院和哈佛大學參加專題研討會,在美國、歐洲和亞洲蒐集相關的傳世家族消息,走訪王室和傳世家族的代表,與《家族財富傳承》(Family Wealth: Keeping It in the Family)作者詹姆士.休斯(James E. Hughes, Jr)交流讀書感受。所有研究都指向同一方向,家族傳承不是依靠血緣關係,而是依靠家族故事和傳奇,來傳遞永恆的價值觀,世上最成功的例子應該是猶太人了。一致的價值共識解釋並說明我們雖然沒有成長在一個屋簷下,但我們還是一家人。如果沒有價值觀和信仰相互貫通的無形資產紐帶,金錢是不會在代際間融匯傳流的。我確信要用父愛來培養兒子,要讓他充分感受到我年輕時在雙親那裡缺失的關愛,要教他學會擁抱成功和不畏懼失敗以成就自己的人生。

富有的原始人

因為聽說我在鑽研家族財富傳承的課題,不少富豪朋友不時派自己的子女來諮詢求教。我最終決定在北京清華大學成立清華凱風家族傳承中心,我出資邀請安排國外專家、家族代表來北京授課,把家族價值和慈善事業等方面的經驗和學問,傳授給國內的新晉富豪。

曾是中國首富的房地產大亨許家印派太太和兒子聽過我安排的講座,曾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令計劃的兒子令谷也出席聽課。我與他初次見面時,他才二十歲出頭。年輕人都喜歡跑車,他也經常借我的車開。由於關係密切,他一直叫我沈大哥。

我曾分享自己的商業和投資經驗以鼓勵他的學習興趣。令谷與他的紅二代和官二代朋友,對美國耶魯大學的骷髏會社團歷史甚感興趣,他們希望組織類似團體維繫關係。我認為他是一個有理想的年輕人,他組織成立了讀書會,閱讀討論包括西方哲學名著,我也為他們推薦一些書目。令谷還曾在山東政府的基層部門掛職工作過,我曾欣慰著令谷展示了特權階級後代有理想、抱負,願意去體驗認識基層幹部和民眾的生活。他後來發生的悲劇性死亡事件,讓我深受震撼。

段偉紅於二〇〇九年夏天,帶著幾個月大的兒子返回北京。我們搬出東方廣場,新家在北京東區的棕櫚泉公寓區。我那時主持的航空貨運物流中心的建設,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該建設的一期工程已接近完工,從開始對基建施工的一無所知,經歷了機場總經理被反腐調查的衝擊,順義李平區長調任的干擾,我和團隊共同努力、奮力進取,倉庫的主體和辦公大樓區已在過去泥濘的農田裡聳然屹立。

感謝段偉紅的指引,我在深入中國體制生存發展的過程中,成熟進步了許多。段偉紅教會我遵循各種規則,識途辨路。我也積累了很多經驗,解決難題的自信心更是大增。我在體制中,再也不是初入官場的外行,我已經轉變為一個憑藉個人能力成就事業的專業人才。

我們在二〇〇七年賣掉平安保險公司的股票,為我們帶來以往在書本上才能看到的財富。在二〇〇六年我們也曾獲取購買中國銀行首次公開募股的機會。當中國銀行於二〇〇六年六月一日於香港上市後,我們在幾天內便賣出股票,獲利頗豐。當時正值一波中國公司在香港上市熱潮,我們隨後又參與數個公開募股上市的投資,財源也因此滾滾而來。

我開始不問價碼購買喜愛的物品,相比自己中學在香港學會的淘買服飾之記憶,真是天壤之別。我擁有了藍寶堅尼和法拉利跑車,有時還借給年輕朋友如令谷等駕駛。我從在美國威斯康辛留學時開始品嘗葡萄酒,現在自己擁有數以千計的美酒,在世界各地窖藏著。儘管如此,段偉紅還是拴著屬於我的那個錢包。我始終必須去她的財務部門報帳。

當時並不是只有我們在大筆花錢,在二〇〇〇年代,所有我們周圍的新富階層都在打開自己的荷包。這些被稱為「瘋狂亞洲富人」、聚居在中國東部沿海大城市的人,推動了那時的消費浪潮。在一九九〇年代,混得不錯的中國人購買出口企業的剩餘物品;在二〇〇〇年代,我們只買真貨奢侈品──LV、Prada、Gucci和Armani。在中國,一九四九年以來人們從沒有擁有過真正的財富,現在我們終於可以打開錢包,大家好像餓鬼上了琳浪滿目的豐盛餐桌一樣,拚命滿足自己枯竭已久的脾胃。我們就像剛走出洞穴的原始人,看著滿天星空,無法辨識方向,只能盯著最耀眼的明星產品和最知名的品牌購買,所支付的都是膨脹過的價錢。要酒,就買拉菲葡萄酒;要包,就搶法國的LV和愛馬仕。在中國富豪揮金如土大買奢侈商品之時,也導致全世界品牌商品價格如火箭般竄升。

段偉紅在平安保險公司股票出脫前就挺能花錢了,但賣出股票後,她的花費又更上一層。我們經常全球奔波選購奢侈品。段偉紅想要彩色鑽飾,我們就在香港的珠寶中心買下標價一千五百萬美元的粉鑽;然後去紐約,又將相中的一枚黃鑽,不問價格就收入囊中。

我有跑車和名酒便滿足,但段偉紅卻希望任何方面都要勝過她周圍的熟人。她不顧我避免在北京太招搖的勸阻,執意購買寶藍色勞斯萊斯幻影轎車。段偉紅是為了炫耀自己、震懾別人而購物;我則傾向出自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買東西,我好奇擁有後,自己會不會有新的感受。

成就事業的必經之路

對於我們某些追逐虛幻的消費,我現在想起也覺得愚昧可笑。段偉紅送我的四十歲生日禮物,是價值五十萬歐元、需要二年時間定做的瑞士手錶,我的系列號是十七,而傳聞俄國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擁有該系列的二號錶。

以前我們盡量低調待人處事,因為考慮到與溫氏家族的關係,不希望太引人注目。但隨著事業擴展,特別是有了平安保險公司股票交易的收益,段偉紅開始高調展示自我,彷彿宣告世界她正過著一個成功人生。

她結識了在中國現代藝術圈的知名畫家曾梵志,成為他的狂熱贊助人,親自為對方的畫展撰寫畫冊序言。華麗的修辭既展示她的文學素養,也昭告大家她的收藏水準。段偉紅還與法國億萬富翁、Gucci的老闆和世界現代藝術品著名收藏家,爭購曾梵志的畫作《祈禱之手》。段偉紅以自身是虔誠基督徒為由,請曾梵志不要將畫賣給法國人,結果如願以償,以五百萬美元成交,相比曾梵志其他價值不菲的畫作,也算優惠了。

我們的平安保險公司股票交易是個靠運氣的偶然事件,證實了我和其他人士理論:殷實靠努力,巨富靠幸運。我們買股票時,相信股票會增值,但真正能掙多少錢,沒人有任何概念。我們也不瞭解當時平安保險公司正在策畫的股票上市事宜。當香港上市股票增值四倍時,如果規則允許,我肯定賣掉一部分,起碼把成本收回。當上海的上市股票增值七、八倍時,如果規則允許,我也肯定起碼收回成本的部分。但我們被迫不脫手,最後收割了幾十倍。當時的那個中國是一切水漲船高,一切欣欣向榮的年代。

對我們來說,平安保險公司股票交易,是使我們致富的重要機會之一。與世界上其他投資人一樣,我們藉由自己的途徑,與高層官員家屬攀上關係,抓住機會。這是在中國這樣的體制內,成就事業的必經之路。這不僅是中國投資者的認知,也是外國資本家和跨國公司在中國實踐的路徑。

現在有種極為簡單的推論:所有中國富豪都具有「價值觀妥協」、參與由共產黨領導建設的原罪。如此而言,要如何評價當時各國政府、私人企業乃至股票基金領域的投資者,甚至最無辜的購買中國製造商品的外國消費者呢?全世界都曾認為,隨著中國加入世界經濟體系,中國的私人企業將主導中國經濟,中國的政治體制會趨於開放透明和民主自由。現在是中共的紅色貴族們拋棄這樣的進程,令全世界都措手不及。至少,我在當時是沒有認知到中共的頑固性。我認為,段偉紅和我在中國創業的所作所為,是那個時代的中國人的唯一可行途徑。我瞭解到中國社會的複雜性遠非理想世界,更非大眾媒體所描述。生命本來就不是盡善盡美的,我倆也是和中國一樣摸着石頭過河,探索前行,只希望不枉此生。

平安保險公司股票交易後,向我們轉讓股票的中遠集團總裁魏家福,曾試圖透過段偉紅和張阿姨,實現自己升任交通部長的計畫。在我們宴請他與張阿姨時,魏家福透露開闢新的海運航線、購買希臘港口,因併購與拯救波士頓港而受到當時麻省參議員、後任奧巴馬政府國務卿凱瑞(John Kerry)當面頒獎等事蹟。中遠集團在二〇〇八年美國金融危機中接近破產,魏家福最終於二〇一三年從原位退休。

魏家福的家庭成員竟然始終不忘利用平安保險公司股票一事占便宜,魏家福的女兒嫁給美國人住在加州,曾開口向我們借款五十萬美元。我們認為當時是和其他投資人一樣,用市場價買股票,之後的收穫也非任何人可以預料,所以談不上人情債,這不是借款而是索要,肯定是有去無回的,因而拒絕她的要求。

平安保險公司股票交易是溫氏家族迄今最大的商業盈利,從此奠定段偉紅與張阿姨更加密切的信任關係。張阿姨多次要我去香港為溫家寶購買各項物品,甚至也指導段偉紅如何為我們的性生活添加情趣。在七十歲之齡,張阿姨還是活力四射,溫家寶對她明顯仍是緊追不捨。段偉紅希望我們將來也能追循這樣的人生楷模。

我們為溫家寶選擇服飾,逐漸改變他在公眾面前過於拘謹的形象。看到他穿著我選購的西裝、領帶出入公眾場合,我們心中暗暗竊喜。張阿姨還很欣賞段偉紅的文筆,商議著等溫家寶退休後,要由段偉紅來執筆他的回憶錄。

平安保險公司股票交易,也進一步強化張阿姨在溫家的主導地位,她證明了自己的商業眼光和判斷能力,因而在家中壟斷了只有她才能支配的巨額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