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我与这个世纪一同降生。
我知道正在进行着战争,战士死在疆场,平民死在法国和他乡。战争更甚于毁灭;更甚于污泥;更甚于撕裂胸膛呼啸而过的子弹;更甚于女人们煎熬的面孔--她们往往不报任何希望地等待着信笺,等待着不断推迟的归期;也更甚于各国争相染指的政治游戏。战争是战士和平民简单而残酷、悲惨而无名的死亡,有一天,伴着一片哀乐声,人们会在纪念馆的门楣上读到他们的名字。
然而,我并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我住在巴黎,就读于路易十四中中学。我十六岁。
人们这么说我:这孩子漂亮极了。瞧他,真是漂亮。黑头发,绿色的杏眼,姑娘般的皮肤。我说:他们弄错了,我不再是个孩子了。
我十六岁,我十分清楚,到了十六岁,便是一次胜利。战时或许更是如此。因为我避开了战争,其他就比我大一丁点儿、爱嘲弄我的男孩子们,他们没能避开,他们都不在了。于是,十六岁的昭昭胜利几乎让我变得形单影只,身边围绕着悉心照料我的女人们,以及她们怯弱的过度疼爱。
我爱这初始的世纪,它承载了我的期望,它将会属于我。
母亲就爱翻来覆去地说,一直说到1914年夏天:与新世纪一起诞生,是上帝给我们的预兆,如同一次赐福,仿佛是对幸福的承诺。她为这奇迹般的巧合感到自豪:我的诞生随同二十世纪的到来。
父亲则说到了新生。我想他使用了一个形容词:摩登的。不知道他自己是否了解其含义。他是上个世纪的人,活在过去。他老了,我的父母都老了。怀上我并非计划中的,我的突然到来纯粹是个意外。他们将这一开始就不乏厄运的事改头换面,变成了值得期盼的重大事件。
我感谢这次意外,这个厄运。
在夏天,我遇到了你。你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很老,比我大三十岁。我和你没话说。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能对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说什么呢?反之亦然。再说,我们彼此都一言不发。我知道你在观察我。不知道自己唤起了你什么样的感觉:是嫉妒,是欲望,是厌恶,或更确切地说,是无动于衷?我觉得你看我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只小动物。你的注意力被毫无保留地吸引住了。你可是个大人物,我却是无名小卒。大人物不该浪费太多时间去看一无是处的年轻人。
我们没说话。我不善言辞,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甚至没有去尝试一下。哪怕是出于礼貌,表现得有教养些。尽管我知道说几个词就足够了:您好,先生;很荣幸见到您;我很高兴,诸如此类。但我提不起任何兴趣玩这种把戏,搬弄礼节。或许是出于懒惰吧,无需找别的理由了。懒得费那个心机。我不懂得打小算盘。
而你还是看着我。时不时的的,用余光瞄我,似乎并非真的在看我。你扫视房间的时候,目光会在我身上停留一下。我完全明白你的伎俩,我根本不在乎。我十六岁,我根本不在乎一个比我大三十岁的男人。
尔后,有人低声对我耳语:瞧瞧我们那位大人物是怎么看你的;你该感到荣幸;去找些话题说说,寻找事情做做,别干愣着,简直就像个被人监视的小伙子。我没搭腔:不就是绿色的杏眼,黑头发,姑娘般的皮肤吗?除了这些,我就没别的了,没什么能惹人注意的。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朝几个看不出岁数的女人走去。她们用夸张的热情招呼我。我感到你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我决定了:不和你说话。我不喜欢你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的十六岁属于我自己。我并不打算让它被一个陌生人夺走。至少,不能没有我的允许。
透过敞开的落地窗,是夏天,是阳光下的宁静。我走上阳台,虽没看清动作,却感觉得到你几乎立刻跟了上来。你漫不经心地,确切而言,是假装漫不经心地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樊尚。你说:这名字很好听。在你说这句话之前,我就确信你会这么说:这名字很好听。我转身对着你,想把你看仔细些。我知道你的身份,这里人人都知道,我便没有问你。你说:问吧,请你问问我吧,总没人问我叫什么。我照做了。你回答到道:马赛尔,没有连名带姓。我倒很高兴你只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想我们可以变得亲近些,只告诉你我你的名字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局势由此而改变,你不再是四十五岁。我看着你,心想:难以置信,他说了他的名字,情况居然变得完全不同了。他明不明白,只道出自己的名字,让我与拥有全名的他本该维持的关系,必然地改变了?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当然了,你就是故意的。
你说:今年夏天真美,美得让人无法消受。我说:这美妙的阳光,让战争都被遗忘了;战争,不再有人知道它是什么。你说:你讲的,是些骇人听闻的东西,还是别再说了罢。你和我想的一样。你忘记了战争,也许你还有点后悔,没因此感到羞愧。你说:你的敏锐有些让人担忧,樊尚。你第一次叫出我的名字。我喜欢听你这么叫,喜欢你叫我名字的方式。我还知道,既然你叫了我的名字,你就会自然而然地问到我的年龄。你说:樊尚,你多大了?十六岁,我十六岁。你不作回答。没什么好回答的,你四十五岁了。你沉默不语。我有着绿色的杏眼,黑头发,姑娘般的皮肤。
接着,突然之间,你找到了要说的话:这么说,你是和这个世纪一起出生的?我看着你,眼神里透着失望和伤心。这不是你。问出这个问题,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你。就像是味道不对。你明白了自己的笨拙,便设法用另一种笨拙来弥补:我想所有人都会向你提到这一点的。的确,你说的没错,所有人,可是你为什么也和所有人一样呢?尽管如此,你的第二次笨拙多少弥补了前一次的。它像一个弱点,在你这样的大人物身上,这种弱点无疑很迷人。我记得你很高明,只叫我的名字,就表现出你非常高明。如此说来,你的笨拙也有可能是一种高明的表现。想到你的笨拙甚至有可能是一种高明,我觉得很有趣。我决定把你的笨拙看成是你施展完美演技的一种手法。
阳光愈发强烈了。你说:我要回屋里去,这样的光线对我没好处;温暖的日照,有好处;强烈的日晒,没好处。我聆听着你这话句的对仗。温暖的日照,有好处;强烈的日晒,没好处。我跟着你回到室内,你也不问我。我突然瞧见你微笑了,你在笑我什么都没问我,我却跟着你。我一言不发,任凭你微笑着。我知道自己总有地方占了上风。
我们的身体靠在一起。在房间里,在来宾的众目睽睽之下,你的一举一动都伴随着一片窃窃私语。我们想找些事做,找些话聊。你的头几乎静止不动。我来回扫视地板。该说些什么了,除了客套话,不然就保持沉默,各自离开。但是待在这儿,像这样,一言不发,实在没有意义,必须打住。
你比我更为难。首先,你知道有人在打量你,有人等着看你好戏,想看你怎么收场,如何摆脱站在一个十六岁男孩身边,却一言不发的窘境。而你是如此才智过人。你的机智令人生畏,你的妙语连珠令人期待,你的措辞精辟透彻,你的文学禀赋毋庸置疑:你必须找到恰如其分的说辞,摆脱这种境地。然而,你坚持一言不发,头部保持着古怪的角度。
至于我,人们较容易接受我的沉默,或者说是尴尬。何况在你身边我无足轻重,只是个小人物。有人怜悯我,也有人在等着看我如何被打发。你依旧一言不发。我想总不该由我来打破沉默。我默不作声。不知道在这社交场合的一片静默中,我们如此僵持了多久。我没看时间,也没觉得长。我知道沉默在此,就在我们之间。我猜想,在这无休无止的沉默中,有什么事正在悄悄发生。正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然存在,渐渐成形。这是种自我创造的关系。沉默变成了亲近,变成了允诺。显然,这是一场神奇的沉默。你的头部略微放松,我抬眼是时,看见你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你欣喜战胜了这沉默,将它变得可感可触,意味深长。旁观者们,他们也开始明白了。他们在想:哟,我们眼前刚刚发生了一幕,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和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儿搭上线了。没说一个字,没做一个动作,几乎什么都没发生。一不小心就会错过这场好戏,对之视而不见。然而,这种特别的关系恰恰就此产生了,建立起来了,真是摄人心魄。
外面,透过仍然敞开的落地窗,依旧是夏日,依旧阳光灿烂,偶尔吹来一阵微风掀动窗帘,热归热,总体还算恬静。在这样的夏日里,只需要顺其自然,无欲无求地顺其自然,想接受一件礼物那样接受这个夏天,如同接受一个自己本不该拥有,却还是拥有了的东西一样。地板咯吱轻响。他人的交谈重新开始。我们,我们依然没说什么。
最后你开口说:我很想再见到你。在这个请求中,流露出你对男人的欲望。这欲望众所周知,尽管无人公然说出。人人皆知却皆缄其口。我们活在一个人人皆知而人人缄口的世界里。它存在着,却从未被说出来。在你提出“我很想再见到你”的请求时,它就在那儿,却没有被说出口。你,我,其他所有人都听得出言下之意。我回答:当然了。我不假思索,根本不用思考,回答清晰干脆。
你说:来看我。你给了我地址,其实我早已知道。我会来的。你知道我会的。你假装担心我可能不来,可是我们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我当然没那么天真,我不再是个小孩了。不要相信那双绿眼睛、姑娘般的皮肤、外表的纤弱和纤细。不要以为垂下双眼,就一定代表腼腆。我已说过我没有心机,但我清楚我的所作所为,心中有数。十六岁,一个万事皆有可能的年龄。我不禁止自己做任何事。何必把什么事都拒之门外呢?
关于这些,在座的能猜到的不多,你也许正是其中之一。从我的神情、肢体语言和腰部动作里,你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你看到了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因为别人并没有刻意去看,而你呢,恰恰只想看到这些。你知道十六岁的我已经告别了童年,同时却依旧保持着孩子的模样--可谓两边都不误。你知道我对陌生人的搭讪来者不拒,在众目睽睽之下既不脸红也不尴尬,所有这一切都代表某种含义。我们都是恬不知耻的人。
再者,你没小瞧我。一上来你就想:别以为他听不懂言下之意,就那样对他讲话。他一定什么都懂,没必要讲那么明白,他不是个傻瓜。你不知道和我说话会招致什么,但你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知道如何找到突破口。我们生来合得来。
我发现,你虽比我大将近两倍,且工作就是当人们口中的“大人物”,但我自己却生来和你合得来。我还发现战争不仅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反而促成了一些不可能的关系。假如没有这场战争,没有这男人们都不在的美妙仲夏,我们还会有机会相遇吗?
我有没有纯真过?即使曾经有,那也是稍纵即逝。很快,我觉得自己已经懂得了大人间的游戏,懂得了他们的兴趣所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们的言下之意、他们的怯懦和他们的期望。很快,我不再上当受骗。我失去了这些:天真、纯洁和懵懂无知。我知道不是人人都能这样,却感觉不到丝毫光荣。我什么也没有去谋求,更没有强求。这件事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而且,在这事发生时,我没想过从这种早熟的境遇中得到好处。我没有将它变成一件可以使用的武器。没有。我没有把邪恶加诸成熟。我不是个恶人。邪恶需要苦心经营方能实现,而我并不打算去做。邪恶里积极、自愿的东西,是我性格里不具备的。我不想左右事情,而是顺其自然。只是,我会对其作用和可能产生的后果作出准确估计。我拥有着世界上男人皆有的智慧。
我说这样的话不会招人喜欢。我又能怎样呢?我由衷地感到抱歉。希望我道出这一切时,会有人相信我。
我们的初次相遇,自然发生在一家沙龙里。你经常出入这家沙龙,自你青少年时代开始,便怡然自得地徜徉其中,后来竟成了沙龙的象征,或漫画形象。你在朋友眼里是位上流社会的绅士,而中伤你的人则认为你附庸风雅。我不置可否。毕竟,我和你是一样的。十六岁便进入这个世界,靠的是我的出身,以及名字里表示贵族的介词。我穿着燕尾服,观看这出人间喜剧,也亲历其中。我是家族所代表的阶层的产物,也可能是其最后的血脉,却不认为自己要对它尽任何义务。家里一贯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并没有觉得这些真的很重要。我与他们若即若离,不会为之骄傲,也不觉得羞耻。若没人反对用这句老话来形容的话,我或许是那种十足的“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人。
你在沙龙里追求飘飘然的感觉,最喜欢的莫过于被出身高贵的人围绕。你曾是个用功的学生,一位魅力四射的来宾,机智过人且很有主见。你成功晋级上流社会,靠的是细心和顽强不懈的努力,极力避免举止上的笨拙和品味上的错误。这正是身为特殊阶层所不可或缺的特质,它会放大一些人的粗俗,凸显另一些人的高贵。你走的是循规蹈矩的正道,渴望在这个封闭、自足、孤芳自赏的圈子里,得到承认与接纳,向往一种若隐若现的绝对权力。你作出了一些正确的选择,让人忘记了你的出身,忘记了你过于卑微的阶层——不过就是少了那个表示贵族的介词,还让人忘记某件有如离经叛道的宗教般的事(请原谅我使用这个骇人的字眼)。我不是在审判你。真的,我完全没这个意思。我看着你衣冠楚楚地潜人这个不真实的世界。然后,就像是事实突然大白于天下,像是对我的一种启示那样,我猜想,你一定不满足于这种肤浅,你肯定已经着手进行分析,专心致志地来解剖这个时代了吧。
你极度渴望归属于这个世界,然后,你便为它开出了死亡证明,为世人执行死亡的祭礼。我很喜欢这个念头。你优雅而果断地执行这场祭礼。当你带着伤感、不乏清醒地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临床审视时,我走入了你的生命。我与一支送葬队同行。
这些也正是我的十六岁中让你喜欢的东西,是生命岌发之际,你和青春的最后一缕关联。除此之外,也许,你能在其中找到一点曾经的自己。马赛尔,我想对你说,我可以接受这一切,这场冒险让我很感兴趣,你若期待我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我不会有任何保留,所有的新情况都能让我欣然接受。和你在一起会怎么样,我既没有寄予希望也不曾多加考虑,但我已做好了迎接它的准备。毕竟,这个充满悲剧的夏天,为什么不能成为充满喜剧的夏天呢?
信差送来了你的便条。你写道:周一下午六点,我期待你的到来。就像一封写给情妇的情书,一纸充满爱意的信笺。就这样我收下了这张漂亮的白纸,墨水点染的部分正是你优雅的字迹。从这寥寥数语和你使用的“期待”一词中,我再一次看见你对年轻男子的爱好,为了表达这种爱好,你的确很有分寸。不是我没怀疑你心存不轨,没怀疑你偏好更强烈的感官刺激与不纯洁的感情,而是我揣测到,你认为应该对你圈子里的人表现出优雅,抑或是——对此我尚且不敢肯定——对你觉得喜爱的人表现出优雅。当然,我很高兴能挑起你的期待。你却很清楚自己不会冒太大危险。你已明白我既不怯生也不天真,知道我会去赴你的约。自从我们那次在沙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精彩默剧之后,我便急切地想知道,这部已然开篇的故事将何去何从。
我父亲很骄傲: 他读了你在《费加罗报》 上发表的所有文章,他可是《费加罗报》 的忠实读者。 他想:我的儿子居然引起大人物的注意了。他想不出我身上到底有什么能引你注意。他完全不明白。他从未看出来什么。他可笑之极, 甚至对他的熟人吹嘘,说我们会在你的公寓进行下一次会面。 别人只好尴尬不语地领受他盲目的兴奋。
母亲呢,显得稳重得多。她很清楚要担心什么。她亲耳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却一声不吭。她的整个一生都过得一声不吭,现在又何必出声呢?
我对听见的那些议论过耳即忘。我倒后悔让他们知道了我们会面的事,我后悔这个出于虚荣心的举动。然后,懊悔消失了。他们的观点无足轻重。他们的期待也得不到共鸣。他们的警告或是鼓励,对我影响甚微。所有这些都不要紧,况且,又有什么是要紧的呢?
你在自己的卧室里接待了我。一开始,我心想:多么不成体统啊,总该含蓄点,不该太粗俗吧。你注意到我的讶异,我的失望和埋怨。你想:他不了解我,至少并不像他自认为的那样。总之,他对我知之甚少。你解释道:我的一生都是在卧室里度过的。在卧室里,准确地说,在这个房间里,接待客人、吃晚饭、写书、给报纸写文章、阅读,顺便,睡觉。说顺便,是因为我总体上睡得很少,要睡也是在别人起床的钟点。你相信吗?是的,我相信你。我相信这种不可信的事。你说:其实,我写的全都和卧室有关。我的书里充满了卧室,卧室是我的记忆,所有事都从卧室开始。我聆听着你,什么也没说。是你决定要讲的。我听你讲你的卧室,仿佛看到人们在卧室交谈、躺下,在卧室入睡、死去,在卧室孤身一人或成双成对,在卧室做梦。由此、我很高兴你是在这儿接待的我,而不是别处。我明白了,在别处接待客人,意味着你对客人不看重,或是宜告了对方的失宠。我简直后悔一开始的那种怀疑、因为不解而埋怨的反应了。你说:正是如此,十六岁嘛,对人情世故还不是全明白,依旧会弄出误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不过你会学会的。我看着你说:对,我学得很快。
你说:我真希望我们是在卡堡(Cabourg)的大饭店(Grand hô tel)里会面;那是个绝佳的会面地点; 在那儿也一样,我最后还是会把你拖进我的卧室。啊,你真该去看看那大饭店,大厅极其高大,女人们用小阳伞遮住自己的脸,孩子们都很乖,青少年则闹腾不休,有人在低声交谈,有人暗暗地抛着媚眼,外面看得到大海和蓝天,真是怡然自得的世界。你继续对我说着,却更像是自言自语:卡尔瓦多斯(calvados)和诺曼底太棒了。当然,那里是我的童年,不过也是一种习惯,一种自己给自己的确信,一个记号和一份安心。战前,我在卡堡过了八个夏天,你知道吗?现在正是夏天,我本该在那儿的。我本该和你在那儿见面。你最后问我:你熟悉卡堡吗?不熟。你便接着说下去,说起卡堡的魅力所在,这小小的海滨浴场,因建了这座豪华壮观的大饭店而大为改观,充满了魔力。你说起沙滩漫步和细沙。卡堡的沙子是出了名的,比别处的沙子都要细。你还提到沙滩更衣室、小赌场、举止风雅的女人,这些共同构成了海滨浴场的奇特社会。接着你说到了大海。你实在是滔滔不绝。你说:如果要写书的话,就应该只写大海,没什么比描写大海更要紧;想把大海描写好,却又很难,你可能想象不到有多难。我聆听着你,一言不发。我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时你的沉默。你的滔滔不绝让人惊讶,我真要好好适应。我理解你的遗憾,不能待在你那么钟爱的地方。我还知道,你这样的独白方式,其实掩盖了你的羞涩,掩盖了要和我展开交谈的忧虑。你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占据了我们不说话、不交流、面面相觑的时间。你害怕我们亲近起来,宁可没话找话。我没说什么。我注视着你,除了沉默和注视着你,我什么都没做。我们俩没人上钩。大概,我们仍未做好面对面的准备。
接着,你理所当然地想让我印象深刻些,让我想起你是个怎样的大人物,你的生活又是怎样的。你布下了局,又布好了景。这么做也对。知道究竟在和谁打交道也好,越是这样,就越能看出这是个明明白白、精心安排,又不乏创意的引诱,引诱人跌入感情陷阱。
刚刚过了一个小时,你就打发我走了。有人在等你。失约不太好,宾客们一定会失望之极的。你说“失望之极”时,音调扬得很高,像是个上流社会的泼妇在骂街一般。你有必要这样吊起嗓子吗?我不喜欢这种做作。我说:如果你同意只做马赛尔,而不是那个大人物,我就能成为你的朋友。你愣住了,看着我,好似窒息了一般。你看上去在说:从没有人对我这么说,没有人可以像你这样跟我说话。但是你很聪明,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你知道如果这么说,我就会夺门而出,再不会和你相见。你竭力克制着自己——喏,这就是我的第一个胜利。最后你勉强承认:我很想做你的朋友。突然间,你看起来像个小男孩。你让人无比的心软。我在你眼里看到的苦恼,就像是一种爱的宣言。我无法抵御亲吻你的欲望。我这么做了,做了这件难以置信的失态的事:我亲了你。我完全没有预谋。我顺从了一种不假思索的欲望。我亲了你,然后说:这样,我们大概就是朋友了,马赛尔。我第一次叫了你的名字,组成你名字的一串音节,对你对我都显得奇妙而可爱。这一次,你完完全全愣住了。仅仅在几秒钟内,寥寥数语,我用可能永不再见威胁到你,并且亲了你,还叫了你的名字。一时之间状况纷至沓来,你看起来难以接受。你显然一点都不适应此类状况。你一定正苦于没能更好地控制住局面,一直以来在所有的场合你都自认为把局面控制得很好。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我收敛起主动,说:我走了,不希望你迟到。塞莱斯特会陪我回去,我们不久就会再见面的。街上的光照很美,这是夏日黄昏的余晖。我想到你,你还站在你的卧室中间,脸颊上还残留着我的吻痕。我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