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临海岸线,就依傍在层涛拥沫的大海边,并排耸立着二十多株树皮黝黑的高大的山樱树。新学年伊始,山樱树在强韧的褐色嫩叶烘托和蔚蓝的大海映衬下,绽放绚烂的花朵,待到落英缤纷时节,如飞雪般坠下的樱花飘飘洒洒散向大海,装点着海面,随波荡漾,被浪花复又拍打回岸边。东北某所中学将这片镶满樱花的海滩充作自己的校园。而我根本没有好好用功应考,竟也顺顺当当地进了这所初级中学。这所学校的校帽徽章以及校服纽扣,都以樱花花瓣作为图案。
家中一房远亲的家就位于学校旁,因为这层关系,父亲便替我选择了这所拥有大海和樱花的中学。我寄宿在亲戚家,由于离学校近在咫尺,我变成了一名慵懒的中学生,每天听到学校朝礼的钟声响起,才疾速跑向学校。尽管如此,借由高超的装糊涂本领,我在班级里的人气依然与日攀升。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远赴他乡,但我却感觉他乡远比生我养我的故乡更加令我快心遂意,这其中固然有我装糊涂的本领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糊弄起人来不像以前那般费力的缘故,另外也可以归之为家人与外人、故乡与他乡间毕竟存在着演技上的差异,就算上帝之子耶稣也无法辟易的缘故。对一名演员而言,最难发挥的场所莫过于自己故乡的剧场,并且三亲六戚、旧知故交全都聚集一堂,任凭演技再了得的名伶想必也会大失水准。而我却一路演来,还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像我这样的能手,到外乡表演,自然能做到万无一失。
我对人类的恐惧与过去相比丝毫未减,潜隐在心底,一刻不停地剧烈蠕动,但我的演技却与日俱进,在教室里总能逗谑让人发笑不止,连老师也一面叹息「这个班级要是没有大庭,准是个好班」,一面却忍不住掩嘴窃笑。即使那些嗓门如雷的军训教官,也能被我轻松地逗得胡卢大笑。
我以为已经彻底隐藏起自己的真面目,正想安然舒一口气时,却冷不防被人从背后突袭了一记。这个从背后偷袭我的人,竟是班上公认的身体瘦弱、功课又极差的白痴似的男生,面目青肿,老是穿一件像是他老爸或兄长传下来的旧上衣,袖子长得让人联想到圣德太子,军训和体操课时总是只有在一旁观看的份儿。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所以我也认为对他完全不必心存警戒。
那天上体操课,那个名叫竹一的家伙(他姓什么我早已忘记了,只依稀记得好像名字叫竹一)仍跟往常一样在旁观看,我们则进行单杠练习。我故意做出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大叫一声,朝单杠冲过去,像跳远似的往前猛力一跃,结果一个屁股蹲跌坐在沙地上——这是我设计好的一次「失败」。众人捧腹大笑,我自己也苦笑着站起身,掸去裤子上的沙土。竹一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我身后,伸手戳着我后背低声说道:「你耍招。你是故意的!」
我大为震惊。我精心设计假装失败的事情,竟然不是被别人而偏偏是被竹一识破,这让我始料不及,想都没想过。刹那间,我仿佛看到整个世界被地狱的烈火包围,焰炽烟迷,我几欲大叫一声,精神狂乱,幸好竭力控持住了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是无尽的不安与恐惧。
表面上,我依旧可怜巴巴地佯狂假痴取乐大家,但时不时地便会忍不住独自吁叹,我所做的一切都已被竹一彻底看破,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四处向人道出这个秘密。想到这里,不由得额头冒出黏糊糊的油汗,像个疯子似的用怪异的眼神心虚地四下张望。假使可能,我甚至想从早到晚一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监视竹一,不让他脱口道出我的秘密。我心中盘算着,在我这般贴身缠络下,假以时日,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让竹一相信我不是在耍招,而是真的出丑。倘若事情顺利,我甚至还指望着能够与他成为无两无双的亲密朋友。倘若这一切全都不可行,那便只有暗暗祈祷他「呜呼曷归」了。不过,我并没有杀死他的念头。在我过往的人生中,曾多次期望自己命丧他人之手,但从未想过要夺他人之命,因为我觉得,那样反倒是给可怕的对手以幸福了。
为了收服竹一,我不时脸上堆满假基督徒般伪善的媚笑,脑袋左倾约三十度,轻搂他瘦削的肩膀,用嗲声嗲气的肉麻语调,邀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来玩。他却总是流露出茫然的目光,沉默着不答腔。记得是初夏时节,我终于出乎意料地成功了。那一日,放学时恰好遇上一场瓢泼大雨,雨点白茫茫一片倾泻下来,学生们都愣在那里,回不了家。我因为住处离得近,便不以为然地冒着雨往外冲,忽然看见竹一呆呆地立在鞋柜旁的角落,于是招呼道:「上我家吧!我借把伞给你。」随即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一块儿疾奔入暴雨中。来到寄宿的亲戚家,我将两人淋湿的上衣拜托表婶帮忙烘干,自己则拉着竹一直上二楼我的房间。
这户人家只有三口人,年过五十的表婶,大约三十、鼻梁上架副眼镜、像是有病在身的身材高挑的大姐(她曾经嫁作人妇,后来又返回娘家。我也随这家人家的称呼,管她叫「姐姐」),还有最近刚刚从女子学校毕业的妹妹节子,她与姐姐一点也不像,个头娇小,长着一张圆圆的脸。楼下开了个小门店,店面陈列着一些文具和运动用品,不过一家人主要的收入还是来自已故的男主人当初所建留下来的五六间出租杂屋收来的房租。
「耳朵好痛,」竹一站在那里说道,「我只要一淋到雨,耳朵就会痛。」
我朝他耳朵眼里瞧了瞧,他两只耳朵都患有严重的耳漏,脓水眼看就要淌到耳郭外了。
「哇!这怎么行呢。很痛吧?」
我故意夸张地说,并且装出很震惊的样子。
「都怪我在大雨中拖着你跑,对不起哦!」
我学着女人的腔调说话,同时「温柔」地表示歉意。接着我下楼找来棉球和酒精,让竹一的头靠在我膝盖上,仔细地替他清洁耳朵。竹一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又是我伪善的诡计,还头枕在我的膝盖上傻乎乎地恭维道:
「以后一定会有女人迷上你。」
然而日后我才意识到,这句话竟像恶魔的预言般可怕,也许连竹一自己也不曾料到吧。
不管是说「迷上」女人,还是说被女人「迷上」,这个词听上去都感觉非常粗鄙,带有一种浪谑和扬扬自得的味道,无论何等庄严的场合,只要冒出这个词来,神圣的伽蓝即刻便礼崩乐坏,变成废墟一堆。但倘若用「被爱的不安」这类文学腔的表现,来取代「被迷上的痛苦」这种低俗用语,就不至于摧毁忧郁不安的伽蓝,说起来真是奇妙。
竹一一面由着我替他清洁耳朵,一面说出「以后一定会有女人迷上你」这番傻乎乎的恭维话,我当时只是红着脸微笑,没有回应,心里却隐隐地颇以为然。不过,「迷上你」这句粗鄙的话酿就了一种扬扬自得的氛围,而我若是直截了当地认可他说的有理,岂不是比相声里傻里傻气的大少爷的台词还要无趣,显得我的想法愚不可及,所以我当然不可能抱着这种浪谑、扬扬自得的心理如实承认。
对我而言,女人较之男人来得更加复杂,更加难以理解。我家里的女性人数多于男性,亲戚当中女性亦不少,还有那些侵犯过我的女佣,因而可以说我从小便是在女人堆中浸大的。然而,我其实一直是抱着如履薄冰的心情同这些女人打交道。我几乎完全不明状况,恍若身坠五里雾中,时不时还会出现些要命的失误,遭受重创,而这又不同于从男人那里遭受的棍棒之苦,就像内出血似的,在内心造成一种极度的不快,久久难以治愈。
女人有时候对我死缠硬拽,有时候又拒之千里;有时候在人面前对我鄙夷不屑、冷若冰霜,在人背后却竭尽偎拥抱弄之能。女人熟睡时就像死去一般,叫人怀疑她们是否为睡眠而活。我自幼年时代便开始对女人做形形色色的观察,尽管同样身为人类,却感觉女人和男人是迥然相异的两种生物。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神秘莫测又大意不得的生物竟然逗情起我来。于我而言,「被迷上」抑或「被喜欢上」这样的词语完全不适合我,倒是用「被挑逗」来描述实际的状况也许更加贴切。
女人同男人比起来似乎更加容易哄弄。当我佯狂假痴的时候,男人们从不会傻兮兮地从头笑到底,而且我自己也清楚,对男人若是得意忘形装疯卖傻过了头,必定以失败收场,所以我时常暗暗提醒自己,必须适可而止、见好就收。而女人不知道什么叫适度,总是无休无止地耽于我的表演,为了应付她们意犹未尽的欣赏要求,我被弄得精疲力竭,她们则兴奋得乐不可支。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懂得啖嚼快乐的滋味。
我中学时代寄宿的那家亲戚家里,不管大姐还是妹妹,只要一得空闲,就会闯进二楼我的房间来,每次我都被吓得差点腾地跳起来,惊恐不已。
「在看书?」
「没有。」
我微笑着合上书本:「今天,学校里有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
从我口中流泉般倾泻而出的是一段段粗俗的滑稽故事。
「叶藏,你戴上眼镜看看。」
某天晚上,妹妹节子和大姐一同来到我的房间,硬缠着我表演各种搞笑的节目逗谑,最后还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做什么?」
「别管,你就戴上试试嘛。喏,你借姐姐的眼镜用好了。」
总是如此强横,口吻仿佛命令一般。我不得已乖乖戴上大姐的眼镜,立刻引得二人笑翻在地。
「太像了!跟哈罗德·劳埃德一模一样!」
当时,正值一个名叫哈罗德·劳埃德的外国喜剧电影演员在日本人气超旺。
我随即立起身,举起一只手,说道:
「诸位,在此我谨向日本的粉丝们……」
我模仿着大明星的架势,向观众致辞,这又让她们越发笑得合不拢嘴。
自那以后,只要一有劳埃德的电影来小镇上巡映,我便前往剧场观看,暗自揣摩并模仿他的表情等。
某个秋夜,我正在被窝里看书,大姐像只小鸟一样疾飞进我房间,不由分说一头扑倒在被子上,哭哭啼啼地说:
「叶藏,你会帮我的对吧?一定会的,是不是?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家吧!你救救我!」
她一面说着令人吃惊的话,一面嘤嘤啜泣。好在我并非第一次见识女人这种情态,故而对于大姐这番过激的言辞一点也不惊惶,反倒觉得这招过于老套、毫无新意,颇叫人扫兴。我轻轻钻出被窝,拿起一只放在桌上的柿子剥开,切下一块递给大姐。大姐抽抽噎噎地吃着柿子,问我:「有什么好看的书?借我一本。」
我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给她。
「谢谢你的柿子。」
大姐略显羞赧地笑着,走出房门。
不光是这位大姐,天下女人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活在世上?对我来说,想要究明这一点,简直比揣摩蚯蚓的心思还要复杂和麻烦,甚至让人不寒而栗。不过,我从幼年时起就已得出一条经验,女人若是突然莫名其妙地哭啼啜泣,只要拿出些甜食,吃下去她们就会心情一转,破涕为笑了。
至于妹妹节子,她经常会带些朋友到我房里来玩,我则照例公平大方地逗大家开心。朋友走后,节子必定会数落她的朋友们,说她们的坏话,谁谁是不良少女啦,你要小心啦,等等。既然如此,自己不带她们来玩不就行了?而且,节子带来我房间玩的几乎全都是女孩。
然而,这与竹一所说的「被迷上」预言成真绝对尚有距离。换句话说,我还仅仅是日本东北乡下的「哈罗德·劳埃德」而已,竹一傻乎乎的恭维变成活生生的可怕的现实,以种种困厄蹇舛之状挥之不去地呈现于我面前,那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
竹一还送过我另一件宝贵的礼物。
「这是妖怪的画像。」
有一次竹一到二楼我的房里来玩时,拿出随身带的一枚原色版的卷首插画给我看,并且颇显得意地解释道。
唷!我心中暗暗惊讶。似乎从那个瞬间起,我的堕落之路就此决定,一直到日后我都摆脱不了这种强烈的感觉。
我认得,那不过是一张凡·高的自画像罢了。在我的少年时代,正值法国印象派在日本广为流行,一般人对西洋画的鉴赏大抵由此切入,凡·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绘画作品,即使是乡下的中学生也大都见过其照相版的。我本人就见过不少凡·高的原色版画作,并对其笔触的新意和色彩的艳丽很感兴趣,但从未将它想象成是妖怪的画像。
「那么,这种画你怎么说?这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的画册,给竹一看那幅画面像赤铜似的有名的裸体妇人画像。
「哇!太棒了!」竹一睁圆了双眼感叹道,「像地狱之马。」
「还是妖怪啊?」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像。」
对同类极度恐惧的人,反而更加期盼能够亲眼见识令人可畏的妖怪,越是神经质,越是胆怯的人,越是期盼着强犷的暴风雨到来。这群画家被自己的同类——人类这种妖怪所伤、所凌胁,最后他们选择宁愿相信幻影。于是光天化日之下竟历历目睹了妖怪的存在,并且他们决不以佯聋诈哑自欺欺人,而是全力去表现亲眼所见,正如竹一所说,毅然决然地描绘「妖怪的画像」。
我未来的同道者也许就在这里。
不知为何,我兴奋得几欲热泪盈眶,却竭力压低声音,对竹一说道:「我也要画!画妖怪的画像,画地狱之马!」
从小学时代起我就喜欢画画,也喜欢观赏画,不过我作的画却不似作文那样受到周围人的夸赞。我原本就不相信人们说的话,作文对我而言就如装疯卖傻的寒暄罢了,从小学到中学一直令老师们狂喜,可我自己却丝毫不觉得有趣,只有画画(漫画之类另当别论)在表现对象的时候,虽然显得稚嫩,但多多少少花费了一番苦心,颇有我自身风格。学校的绘画课本实在不足为范,老师的画功又拙劣不堪,我不得不胡乱地去摸索尝试各种各样的表现手法。升入中学后,我已经拥有了全套的油画画具,并且从印象派画风中寻求笔触的范本,但所作的画依旧像色纸工艺一样平板单调,缺乏立体感,完全看不到一点成器的影子。如今借由竹一的这番话,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之前对于绘画的认识大错特错。将令人产生美感的对象如实地呈现出它的美,这种想法既天真又愚蠢。大师们能够将平凡无奇的对象通过主观创造展现得美轮美奂,面对丑恶得催人作呕的对象依旧能够兴味不减地沉浸于表现的喜悦之中。换言之,他们在表现客体的时候能够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竹一那里聆教了最最本原的画法秘籍,我便背着节子带来的那些女客,开始慢慢着手创作自画像。
完成之后,我自己都吃了一惊:竟是如此阴晦隳颓。但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深藏不露的本来面目。我表面上笑得很开朗,并且给别人带来欢笑,内心其实非常阴郁,我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当然这幅画像除了竹一,我不打算给任何人看。我可不希望自己成天装痴装傻背后的真面目被人识破,一下子落个被人处处小心提防的难堪下场,又担心别人没发现这是我的真面目,还视此为一种新的逗谑手法,从而沦为众人的笑柄。这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情。因此,我立刻将它藏进壁橱的最里面。
学校的美术课时间,我将这种「妖怪式画法」掩藏起来,一如既往用那种平庸的笔触,竭力将原本美丽的事物美丽地展现出来。
我只有在竹一面前才不在乎显露出我敏感脆弱的神经,并放心地将那幅自画像拿给他看,赢得了他的赞赏。我再接再厉又画了两三幅妖怪式的画,得到竹一另一个预言:
「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被女人迷上」和「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这两句预言由傻瓜蛋竹一烙刻在我的脑际,终于,我不顾一切来到了东京。
我本想考美术学校,但父亲老早便打定了主意,让我读高中,日后出仕为官,并且早就叮嘱过我。对此毫无争辩之力的我只能茫然地遵从。父亲要我四年级起就报考高中,而这所拥有樱花和大海的初级中学我也差不多待腻了,于是放弃直升五年级,读完四年课程便报考东京的高中,通过考试后,旋即开始了集体寄宿生活。然而,那种肮脏和粗野的集体寄宿生活让我不敢领教,于是顾不上装疯卖傻,连忙请医生给我出具一张浸润型肺结核的诊断书,搬出宿舍,住进了父亲在上野樱木町购置的别墅里。集体生活于我而言,实在无法忍受,加之什么「青春的感动」「天之骄子的自豪」之类,我听了就觉得寒毛倒竖,「高中生精神」这玩意儿我实在无法趋附。宿舍和教室,仿佛成了垃圾储集场,只不过堆积的全是被扭曲的性欲,我近乎完美的扮傻装痴本事在这里也没了用武之地。
议会休会期间,父亲在别墅待的时间每月至多两星期,他不在时,偌大一栋别墅里只有管家夫妇和我三人生活。虽然经常逃课,但是我却毫无兴致到东京各处闲逛游玩(看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参观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里的四十七义士墓等胜迹了),终日窝在家里看书作画。父亲在的时候,每天我早早地赶往学校,有时候也会到位于本乡千駄木町的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去学习素描,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离开了学校的集体宿舍,即使去学校上课,也感觉自己的身份很特别,就像个旁听生似的。或许是因为我性情乖戾,总之我越来越感觉无聊扫兴,越来越懒得去上学。我一路从小学、初中读到高中,但依旧无法理解何谓爱校心,也从未想过要学唱校歌什么的。
没多久,我从画塾一个学画的学生那里懂得了酒、烟、娼妇、当铺以及左翼思想。真是奇妙的组合,不过却是事实。
这位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于东京的老城区,比我年长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由于家中没有画室,于是固定来这家画塾,继续西洋画的研习。
「能不能借我五块钱?」
我和他仅仅数面之缘,之前从未有过一言半语的交谈。
我慌忙掏出五块钱递给他。
「太好了!走,去喝两杯!我请客,怎么样?」
我推辞不掉,只好被他连拖带拉地带到画塾附近蓬莱町的一间小酒馆。就这样,我与他开始了亲密的交往。
「我早就开始注意你了。喏,就是你这种带点腼腆的微笑,那是志大才高、将来必定大有出息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为了加深我们的友谊,干一杯!阿绢,这小子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许迷上他哦。都是因为这小子来了画塾,害我只好遗憾地沦为二号美男了!」
堀木肤色浅黑,五官端正,总是穿一袭西服,不爱系花哨的领带,头上擦着发膏,从正中朝两边分开梳得一丝不苟。这副模样在当时学美术的学生中相当少见。
我对这种场合十分陌生,心下惴惴不安,一忽儿叉手交臂,一忽儿又松开,但脸上依旧荡漾着腼腆的微笑。两三杯啤酒下肚,不知不觉地,却莫名地感觉到有一种仿佛解放了似的轻松。
「我原本想进美术学校……」
「不不!那种地方太没意思了。学校?最枯燥乏味了。我们的老师,就在大自然之中!就是我们对于自然的感受力!」
然而我对他说的一点儿也不感到肃然起敬。这家伙一定是个傻瓜,绘画也一定很拙劣。——不过,要说游乐玩世,倒或许是个不错的同伴。换句话说,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都市无赖。虽然形式有异,但就对人间充满迷茫,彻底游离于人类的一切蝇营狗苟这点来讲,他与我确属同类。不过,他的装痴扮傻出自无意识,并且全然还没有觉悟到这样做的悲哀,这却是我与他本质上的最大差异。
我始终对他心怀蔑视,未曾高看过他,并且不时提醒自己,仅止玩乐而已,只当他是个酒肉之友罢了,有时甚至耻于和他为伍。但在同他搭伴游乐的过程中,我终于被他攻破了。
一开始,我觉得他是个好男人,一个难得一遇的好人,连生性惮恐人类的我也彻底放松了戒心,甚至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不错的东京向导。其实我这个人,独自一人搭乘电车时,会莫名地对售票员产生畏怯;想看歌舞伎表演,但是一看见剧场大门口铺着红地毯的台阶旁站成两排的领座小姐,便望而却步;走进餐馆用餐,轻手轻脚站在身后等候我吃完收拾空盘子的服务生会令我心中忐忑;尤其是买东西结账,当我以僵硬的动作付款的时候,不是因为心疼,纯粹是因为紧张,因为害羞,因为不安和恐惧,我会不由自主地头晕目眩,仿佛世界一片黑暗,几乎陷于半疯狂的状态,别说杀价了,不仅找零忘记收下,常常连买的东西也忘记带回。我独自一人根本没法在东京街头瞎逛,所以才不得不整日窝在家中。
而我将钱包交给堀木,随他一同游逛时,他非但杀价够狠,而且很会玩,他总是能发挥出以少许花销赢取最满意结果的本事,他不坐车费昂贵的计程车,而是善用电车、巴士和蒸汽小艇,用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从而展现他的厉害本事。早上从妓院返家途中,他也不忘进行实战辅导,带我顺道至某家高级饭庄,泡个热水澡,然后点份汤豆腐,佐以一盅日本酒,所费不多,感觉却很奢华。此外他向我传授说,路边摊档卖的牛肉饭和烤鸡肉串既便宜又营养,还不容置疑地告诉我,让人最快入醉乡的非电气白兰地莫属。总之,交给他埋单,我从未觉得一丝的不安和惶恐。
与堀木交往的另一个好处是,堀木可以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心思,一味任凭自己的激情喷涌而出(也许,所谓「激情」便是无视对方的立场吧),一天二十四小时聒聒不休地谈鬼说禅,完全不必担心两人走累了,会陷入令人不堪的沉默中。和人交往时,我时刻担心可怕的沉默场面出现,因此,原本少言寡语的我才会抢在头里拼命地说怪话逗谑,而现在堀木这个傻瓜无意识地自动接过逗谑的角色,我则不必认真应答,只当它风吹马耳就是了,顶多间或附和一声:「怎么会哩?真没想到。」
不久,我逐渐明白,烟、酒、娼妇都是转移和排遣对人间恐惧的绝好手段,纵使只能一时转移和排遣。而为了寻求这种手段,即使倾尽所有家当我也会不顾不惜。
对我来说,娼妇既不是女人,也不算人类,感觉倒像是白痴或是狂人,躺在她们怀中,我反而觉得无比安心,倒头便能进入沉沉的黑甜乡。事实上,她们的欲望少得可悲,近乎无欲,也许从我身上感受到一种或许是同类的亲近感,娼妇们总是向我展示出不加虚饰的极其自然的善意——没有任何算计的善意,没有任何强迫的善意,对一个兴许下次再也不会光顾的客人的善意。有几个夜晚,我甚至从这些犹如白痴或狂人的娼妇身上,真真切切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光晕。
然而,在我为了逃避对人间的恐惧而寻求幽沉的一夜晏眠,前往妓院与「同类」的娼妇们狎玩之时,不知什么时候起一种不祥的氛围无意识中萦绕在我周遭,完全出乎我意料,可说是如影随形的「附赠品」,而且这「附赠品」越来越鲜明地浮出于表面,当堀木一语道破时,我自己也不禁愕然,接下来便心生厌烦了。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套用句低俗的说法,我是在娼妇身上修炼自己男女之道的本领,近来更是精进神速。都说这种修炼唯借由娼妇才来得最严苛,并且最有效果,我已然发散出猎艳老手的气息,女人们(不仅限于娼妇)凭借本能嗅到这种气息,从而主动投怀送抱。我得到的「附赠品」就是这样一种卑猥而又不光彩的讨厌气息,并且它变得十分显眼,盖过了我原本只想放松休逸的初衷。
堀木这样说,可能一半是出于恭维我的意思,然而我倒觉得是巧发奇中,因此心情甚是怫悒郁闷。举例来说,曾经有位咖啡馆的女孩给我写过幼稚的情书;樱木町的邻居将军家二十来岁的女儿每天早上在我上学时,明明没事情,却化着淡妆从自家门口进进出出;在餐馆吃牛肉饭,我没张口说一句话,店里的女服务员却……;我常去买烟的那家烟纸店老板的女儿,在递给我的香烟内竟然夹着……;去看歌舞伎时,邻座的女人……;深夜的电车上,我喝醉了正呼呼大睡……;老家亲戚的女儿莫名其妙地寄来一封情痴意绵的信……;还有,不知道哪个女孩,趁我不在家的时候送来一个亲手缝制的人偶……由于我生性极度消极,每件事情最后都不曾有下文,唯剩几个片断,没有进一步往下发展。看来我身上发散着某种令女人梦云襟期的气息,这不是炫耀,也不是捕风捉影的玩笑话,而是无法否认的事实。经堀木这样的人一语道破,我感到近乎屈辱的痛苦,并且就此对寻花问柳之事感到兴味索然了。
某天,堀木在爱慕虚荣的新潮思想驱使下(这事发生在堀木身上,除此我至今也想象不出还有其他理由),带我参加了一个共产主义读书会(好像叫R·S,我已经记不清楚了)的秘密集会。或许就堀木这样的人而言,共产主义的秘密集会也是东京的游玩项目之一。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买了一本小册子,然后听一名坐在上座、面貌奇丑的青年讲解了一通马克思的经济学。其实对我来说,他所讲解的内容我好像比他更加明白,理论上没错,但是人类的内心却有着更加复杂难懂、令人骇愕的东西,说是欲,稍嫌浮浅,说是虚荣,也不够准确,即使将色与欲两者并提仍然不足以贴切地将它表述出来。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但我总觉得人类世界的深层不光是经济,还有像是鬼怪故事般的奇思异行,而向来对鬼怪恐惧不已的我,对于所谓的唯物论自然持肯定态度,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天经地义,但依旧无法借此使我摆脱对人类的恐惧,面对充满生机的新绿我还是无法欣然惬望,感受希望的喜悦。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次也不落坚持参加R·S的集会。那些「同志」仿佛从事某件神圣的大事般,神情凝重,沉醉于几乎仅相当于「一加一等于二」初级算术般的理论研究,看起来实在滑稽可笑。我借着自己搞笑戏谑的本事,尽力使集会变得轻松些,大概由于这个缘故,研究会沉闷的氛围渐渐一扫而光,我也成为其中极受欢迎、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些思想单纯的人,可能以为我也像他们一样,是个单纯、乐天而又滑稽有趣的「同志」。假使真是如此,那我便成功地将他们彻彻底底蒙骗住了。我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每次集会我还是积极到场,为众人献上戏谑服务。
因为我喜欢。我喜欢这群人,但未必是因为马克思主义促成的这种亲近感。
非法。我暗自享受着这种感觉——不如说,它令我心情欣愉。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给人有一种强势莫测的预感),其神机奇谲巧作、复杂难解,与其坐在没有窗户的冰冷彻骨的屋子里,我宁愿纵身跃入窗外非法的汪洋,一直游到精疲力竭而死,那样更能够令我感觉舒畅。
有句话叫「隐遁避世」,指的是那些见不得光,只好躲避别人耳目隐居于市井的凄凉的失意者、悖德者。我觉得自己打从出生起就是一个注定见不得光的人,假如遇到被人指为这样的人的同类,我必定会变得柔肠慈心,连我自己都会陶醉于我那菩萨般的温柔心肠。
还有一个词叫「犯罪意识」,尽管我在人世饱受这种意识的折磨,但它就像我的糟糠之妻,是我一生的良伴,我与它顾影对怜,一同寂寞地玩乐嬉戏,或许这也算是我的一种生存状态。此外,俗话说「腿上有伤怕人知,心中有鬼怕门叫」,我从小一条腿便落下这伤,长大后非但没有痊愈,而且越蚀越深,直达筋骨,夜夜承受的痛苦宛如置身于千汇万状的地狱之中,然而这伤渐渐变得比自己的血肉还要亲密,伤口的痛楚也就是伤口所寓寄的感情,就像充满了爱意的情人的低语(这种比喻或许有些古怪吧)。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地下组织中的氛围让我感觉莫名安心和惬意,换句话说,较之运动的本身目的,倒是那种氛围反而与我更加投契。堀木则像是矮子看场图热闹似的,参加一次集会将我做过介绍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他和我开了句并不好笑的玩笑,说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的同时,还必须着重考察消费,因而一个劲地邀我去进行所谓的消费考察。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形形色色的马克思主义者应有尽有,既有堀木那样出于新潮的虚荣心而以此自居的,也有像我这样,仅仅是因为喜欢那种非法的气息才置身其中的。倘使我们的本来面目被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信徒识破,想必堀木和我都会遭到烈火轰雷般的批斗,随即被当作卑劣的叛徒逐出门外。但堀木和我都没有遭受除名的处分,尤其是我,置身于那非法的世界,却较置身于合法的绅士的世界中还要气定神闲、游刃有余,故而被视为大有前途的「同志」,被委派了许多极为重要的秘密工作。事实上,我对这类任务从不推辞,从容地照单接受,也不曾因为举止不够自然而引起走狗(「同志们」都这样称呼警察)的怀疑和盘查,每次都笑着或逗着人发笑而准确无误地完成了他们口中的危险任务。那些地下活动者总是如临大敌般紧张,极度戒备,有时甚至蹩脚地仿效侦探小说中的桥段。交付给我的任务其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儿科事情,可他们却夸大其词竭力渲染如何如何危险。我当时的想法是,即使成为一名党员而锒铛入狱,在牢城里终老一生,也毫不在意,因为我觉得与其咀嚼着人世间真实生活的恐惧,夜夜痛苦呻吟在不眠的地狱,铁窗内的生活或许来得更加自在吧。
父亲要么接待来客,要么外出访友,尽管我们住在樱木町别墅同一片屋檐下,但是有时候一连三四天互相都不照面。虽然觉得父亲难以亲近、令人发怵,我很想在外面租间房子住,但终究没能说出口。不承想,却听管家老头说起父亲有意要出售这栋别墅。
父亲的议员任期即将届满,准是出于各种缘由,他这次看上去斗志挫失,无意再参选了;并且,他还在老家盖了一栋隐居之所,对东京似乎已经毫无留恋,更别指望他为了只是一名高中生的我,会特意留下宅邸和下人供我使用,他一定会觉得是浪费(父亲的心思与世人一样,令我难以理解)。总之,这栋房子很快就要转手别人,我于是搬往本乡森川町一栋名叫「仙游馆」的公寓,房间陈旧昏暗且不说,更要命的是,我旋即陷入了囊中羞涩的窘境。
在这之前,父亲每月会给我固定金额的零用钱,虽然要不了两三天便花完,但是,香烟、酒、奶酪、水果之类日常用品,家中一应俱全,至于书籍、文具和衣服等物则是从附近的店里赊账购买,就算我请堀木吃荞麦面或天妇罗盖饭,只要是父亲经常光顾的店家,我都可以吃完后一声不吭地抬脚走人。
如今突然间不得不孤身借宿在外,一切都得靠每月的固定汇款应付,我顿时担心起来。汇款照例没过两三天便告用罄,我不禁惶急不安,慌忙发疯似的先后给父亲、哥哥、姐姐们又是发电报,又是写信,信中还洋洋洒洒叙说了详情(当然信中所说全都是虚构的,因为我觉得要开口求人,必须装腔作势将人糊弄得晕头转向方为上策),同时还依堀木所传授的,开始频繁出入当铺。尽管如此,最终仍是入不敷出。
我终究没有能力独自在这无亲无故的出租公寓生活。我害怕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公寓房间里,总觉得有人想要袭击我,给我致命一击,于是我冲出屋子逃到街上,有时帮忙做些地下活动,有时则与堀木一起四下闲逛找廉价的酒灌肚,总之课业和学画几乎统统被我怠弃。就在我入读高中第二年的十一月,甚至还与一名比我年长的有夫之妇发生了殉情事件,我的人生境遇也从此急转直下。
学校缺席旷课,功课也不用心学,但每次考试答题我都似有神助,因而长期以来我成功地瞒过家乡的亲人们。谁料,似乎是校方将我严重缺课的情况暗中通报给了家里人,于是长兄代父亲写了封措辞严厉的长信来对我一通叱责。不过,我最直接的痛苦却是来自经济拮据以及地下学生运动,后者越发忙碌和激进,令我再也无法以半游戏的心态对待。我当时已担任中央地区(又或是叫其他什么地区)的马克思主义学生行动队队长,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一带的学生全归我领导,根据上级武装起义的指示,我还买了把刀(如今回想起来,那不过是把华而不实的小刀,连削铅笔都不顶用),藏在雨衣口袋里,东奔西走,到处进行所谓的串联活动。我真想每天喝个醺醉,然后蒙头大睡,一觉酣梦,可是手头拮据不容我这样。P(记得我们都以这个隐语来称呼党组织,也可能我记错了)又接连不断地派给我任务,几乎忙得我无暇喘息,我本就羸弱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活动。原本只是因为非法而对之产生兴趣,参与做些事而已,没想到如今却假戏真做,令我忙到无暇应付。我不禁对P暗生埋怨:有没有搞错呀,怎么不叫你们自己的人干呢?最后实在气恼不过,干脆抽身脱逃了。不过脱逃后毕竟很不是滋味,最终促使我做出殉情的蠢事。
当时有三位女性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好意。一位是我租住的仙游馆老板娘的女儿,每次我忙完组织交给的任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公寓,顾不上吃饭倒头便睡时,她总会拿着纸笔来到我房间对我说道:「不好意思,楼下弟弟妹妹们吵得要命,害我信都没法写。」然后伏在我书桌上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
我若是佯装什么也不知道,自顾自地睡大觉便也罢了,但是看她的样子,很期待着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于是我又发挥出我的讨巧本领,尽管心里一句话也不愿听不愿说,但还是硬撑起筋疲力竭的身体,运足气翻身趴在床上,一面抽烟一面搭话道:「听说有个男人,用女人写给他的情书烧水洗澡哩。」
「哎呀,真讨厌!是你吧?」
「我只不过曾经用来热牛奶喝。」
「真荣幸哪,那你就喝吧。」
这个女人怎么还不快点回去?说什么写信,其实我早已看穿,她根本就只是在纸上胡乱涂鸦而已。
「给我看看吧!」我打死也不想看,但嘴上却仍然这样说。
「哎呀,不要啦!不要啦!」她嚷起来,可是瞧她那喜不自胜的样子,实在不堪入目,令我倒尽胃口,于是赶紧没事找事将她差遣开。
「不好意思,替我跑趟电车轨道旁那条路上的药店,去买点卡莫丁来好吗?我实在累得不行,脸上发热,反而一点也睡不着。麻烦你了,钱嘛……」
「知道了知道了,钱的事好说。」
她兴奋地站起身。
吩咐女性为自己做事,绝不会令女性丧气不悦,相反,男人有求于己,她们会由衷感到开心——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还有一位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科学生。她是我的所谓「同志」,因为地下运动的关系,几乎每天非得与她碰面不可。每次商量工作完毕,她总是跟在我后面一路走,并且喜欢买礼物送我。
「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你的亲姐姐。」
她的矫揉造作令我浑身战栗,我挤出略带忧愁的微笑接口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总之,倘使惹恼了她,一定很可怕,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同她敷衍搪塞。出于这样的念头,我百般伺候这个既难看又讨人厌的女人,竭力让她高兴,每当她买礼物送我(其实都是些品位极差的东西,我基本上都是立即转送给卖烤鸡肉串的大叔),我总是装出欣喜不已的表情,说些肉麻的话哄她一乐。夏日某个夜晚,她黏着我说什么也不肯走,我只得在街头阴暗处给她一吻,为的是让她离开。可怜的她竟为此兴奋得几欲发狂,叫了辆出租车,拽着我来到他们为了搞运动而秘密租借的一处狭小住所,昏天黑地一直胡闹到天亮。真是个荒唐的女人,我心里苦笑道。
房东的女儿也好,还有这名「同志」也好,每天都不得不与之照面,所以不同于之前那些女人,可以巧妙地躲避,最终不知不觉中我为了极力讨这两个女人欢心,而使自己陷入了束缚之中。
差不多与此同时,从银座某高级西式酒馆一名女服务员那里,我也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垂爱。虽然才见了一次面,但为她的恩煦所牵萦,我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安。那时候,我已经不必依赖堀木的向导,能够独自一人搭乘电车,前往歌舞伎剧场看戏,或是穿着染花和服进出西式酒馆,渐渐地已能摆出一副厚脸皮的德行。尽管内心依旧对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深感奇怪、恐惧、烦恼,但至少表面上可以一本正经地与人寒暄交流——不,其实若不面带充满挫败感的虚假的苦笑,我便无法与人寒暄交流——总之,即使是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的问候寒暄,我也能够做到。这套伎俩莫非是之前参加地下运动四处奔走而练就的?还是因为女人?抑或拜酒所赐?不过,最主要的应该还是金钱拮据才逼使我修炼出来的。无论置身何处,我都恐惧不安,倒不如去酒馆,混迹于众多醉汉和男女服务生当中,我那颗仿佛总在逃避被人追逐的心灵才能获得宁静吧。于是我揣着十日元,独自走进银座那家高级西式酒馆,微笑着对女服务员道:
「我身上只有十元钱,看看能喝点什么。」
「这您不必担心。」她说话带着关西腔。
奇妙的是,仅仅这一句话,便令我畏怯战栗的心平静下来,并不是因为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而是她让我觉得,待在她身旁,我便再也无须担忧。
我开始喝酒。因为她令我安心,我反倒没有心情装痴装傻了,只是默默地喝着酒,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我阴郁寡言的本性。
「这些下酒菜您喜欢吗?」
她将各式菜肴摆到我面前。
我摇了摇头。
「只想喝酒是吧?我陪您喝几杯。」
深秋的夜很冷。我按照恒子(记得是这个名字,不过记忆已模糊,不敢确定;瞧我这个人,竟然连殉情对象的名字都会忘记)的吩咐,在银座后面小巷的一个寿司摊上嚼着平淡无味的寿司,等着她的到来。即使忘了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那寿司有多难吃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光头摊主,模样像极了一条大青蛇,在那里摇头晃脑地捏着寿司,装出一副手艺高超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后来我在电车上不止一次觉得某个人的脸似曾相识,左思右想,最后发现原来跟那个寿司摊老板长得极像,不禁为之苦笑。时至今日,那个女服务生的名字和长相早已无从记起,可是寿司摊老板的脸我却依然能准确无误地画下来,足见当时的寿司真的是难以下咽,令我不仅要忍受寒冷,还要额外承受一份精神痛苦。话说回来,即使有人带我到美味无比的寿司店,我也从来不会觉得寿司好吃。太大了,我时常思忖,为什么人们不将寿司捏到像大拇指般大小?那样攥在手里吃起来不是更方便吗?
她租住在本所一个木匠家的二楼。我在她二楼的住处,丝毫没有掩藏起自己一贯的阴郁,我单手托腮喝着茶,好像牙床在剧烈发痛。这副模样,反而愈加令她心生怜爱。她给我的感觉,仿佛周遭寒风凛冽,唯有落叶伴着她在狂舞,她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女人。
我和她躺在床上,听她讲述自己的身世。她长我两岁,老家在广岛。她说,我有丈夫,原先在广岛开理发店,去年春天一起来到东京,但我丈夫不好好在东京找份活儿干,却犯下诈骗罪,被送入监狱。我每天都会到监狱去给他送点东西,不过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会去了。
我生性对女人的身世之类毫无兴趣,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她不善言辞,换句话说,是否因为她没有抓住说话重点,结果我是从头到尾左耳进右耳出。
真孤单……
比起她冗长的身世来,仅就这一句叹息便足以唤起我的共鸣。我一直期待着,可是,我从未从这世上的女人口中听到过这句话,这使我感到奇怪和难以理解。不过,虽然她没有用语言说出「孤单」两字,但似乎她身上就散发着这般无言的孤寂,好似有股一寸来宽的气流带包裹着她,在她身旁,我好像也被那股气流包裹,与我特有的带刺的阴郁气流相互交融,犹如落入水底附着在岩石上的枯叶,使我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抽离。
这与躺在那些白痴娼妇怀中放心地沉鼾睡去的感觉迥然不同(那些卖淫妇个个活泼开朗),对我来说,同一个诈骗犯的妻子共度良宵,堪称身心获得解放的幸福之夜(我毫不踌躇地使用这个超乎寻常的字眼,并且给予肯定,这在我所有的手记中可说是绝无仅有的)。
不过,只那一夜。当我清早醒来,从床上跳起,我又恢复了轻浮、善于伪装的本来面目。懦夫连幸福降临都害怕,触到棉花都会受伤,当然也会为幸福所伤。我开始不安起来,趁着还未受伤,赶紧就此分道扬镳吧。于是,我以一贯的做派施放起癫癫痴痴的烟幕。
「俗话说‘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其实这句话世人都理解反了。根据《金泽大辞林》的解释,并不是说男人没钱了,就会被女人一脚踢开,而是男人没了钱,就会意气消沉,就会萎靡不振,笑起来都无气力,而且莫名其妙地变得性情乖戾、自暴自弃,最终是男人陷于半疯狂的状态,主动将女人甩掉的意思,真可悲。那种心情我能够理解。」
我记得当时自己说了这段蠢话,令恒子扑哧而笑。我觉得久待无益,心生畏怯,于是脸也没洗便匆匆离去。怎料,当时关于「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的一番胡言,日后竟与我生出意想不到的关联。
之后一个月,我都没和那晚的恩人见面。与她分别后,随着时间流逝,先前的欣喜日渐淡薄,受过她须顷恩惠的事反而令我感到莫名不安,仿佛受到什么钳束一般。那晚在酒馆的花销全部由恒子负担,连这种俗事也开始令我耿耿于怀,我觉得恒子终究也和公寓老板娘的女儿还有那名女子高等师范生一样,只会逼迫我。尽管远离了她,但我对她还是充满了恐惧,并且我以为,和曾经上过床的女人再度相遇,她们很可能像烈火轰雷一样,将自己怒斥一通,因而视重逢为厄难,于是开始对银座敬而远之。然而这样做绝非出于我个性狡猾,而是因为女人在上完床后与早上醒来后这两者间完全没有关联性,就像彻底忘记了似的,将两个世界区隔得泾渭分明。这种匪夷所思的现象,我至今仍无法理解。
十一月末,我与堀木在神田的一个小摊上喝着廉价酒。这个损友离开小摊后,坚持再找一家小摊续饮。我们明明已经口袋空空,他却还一个劲地吵着要喝。当时,我可能也由于醺醉的缘故,酒催胆壮。
「好!既然如此,我带你去梦的国度吧。你可别吓着啊,我要让你见识见识酒池肉林……」
「西式酒馆?」
「没错!」
于是二人搭上电车。堀木开心地嚷道:「我今晚特别想亲近女人。我可以亲吻女服务员吗?」
我不太喜欢堀木这副醉态。堀木也清楚这点,所以他再次向我征询:「可以吗?我要玩亲亲哦。我要吻坐我身旁的女服务员给你看,行吗?」
「随你便好啦!」
「太谢谢了!我对女人真的有点饥渴了哩。」
两人在银座四丁目下车。我打算拿恒子当救星,于是身无分文走进所谓「酒池肉林」的那家高级西式酒馆。与堀木刚在一间空包厢面对面坐下,恒子与另一名女服务员走了过来,那名女服务员坐到我身旁,恒子则坐在堀木旁边。我心里不由得抽紧了。恒子要被吻了。
我并不感到可惜。占有欲什么的在我而言本来就很淡漠,况且,即使偶尔涌起几许痛惜,也没有与人争执、奋然而起主张自己的所有权的精力。甚至日后,自己那缺名少分的妻子遭人侵犯,我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旁观而已。
我尽可能不去碰触人类的喧争,一旦被卷入旋涡是很可怕的。恒子与我只有一夜情分,她不属于我,自己理应不会产生可惜的欲念——但我还是感到了紧张。
因为我一想到恒子即将当着自己的面遭到堀木狂吻,便替她感到可怜。被堀木玷污,恒子势必得同我分手,而我也没有足够追挽她的激情。唉,一切就此休矣。一瞬间,我为恒子的不幸感到焦灼不安,但旋即便释然了,就像东流之水,不如洒脱一点看开的好。于是我交互望着堀木和恒子的脸,皮笑肉不笑地堆起一丝笑容。
然而事态却大出我的意料,变得极其糟糕。
「不行啊!」堀木撇着嘴说道:「就算我再饥渴,像这样穷酸的女人……」
堀木一副碍难至极的样子,双臂盘在胸前,上下打量着恒子,露出苦笑。
「给我们来点酒。对了,我身上没钱……」我悄声对恒子道。
正因为如此,我更想喝个痛快。以俗人的眼光来看,恒子是个又难看又寒酸的女人,甚至还值不得醉汉一吻。意外的是,我竟感觉如同五雷炸顶般轰旋。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从未有过地豪饮,直到醉得天转地旋。我与恒子悲戚地相视而笑。经堀木那样一说,我发现她的模样确实寒酸、憔悴得吓人,但同时又有一种同是穷困疲弊之人的亲近感(时至今日,我以为贫富间的悲喜聚离虽已是陈词滥调,但依旧是戏剧的永恒主题之一)涌上心头,让我觉得恒子如此可爱,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主动感觉到隐隐的怦然心动。我吐了,醉得前后颠倒、语无伦次。这是我第一次喝酒醉到不省人事。
醒来后发现,恒子坐在枕边。自己躺在本所那个木匠家的二楼屋子里。
「你说过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你竟然是真的,自那以后你一直都没来。可缘分不是那样简单的一回事啊。难道我赚钱养你还不行吗?」
「不,那不行。」
她不再言语,睡下了。
天明后,从她口中第一次迸出「死」这个词,她似乎也对人类的生活感到衰疲至极。而我想到这个世界所充满的恐惧、烦忧、金钱、地下运动、女人、学业等,觉得实在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然而,当时我还没有实际做好「死」的准备,心底仍隐隐潜滋着某种游戏的心态。
那天上午,我们徘徊于浅草的六区,最后走进一家咖啡馆,喝了杯牛奶。
「你去结账吧!」
我站起身,从和服袖兜中取出钱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三枚铜钱,登时一股比羞耻还要强烈的凄惨意念袭遍全身,脑海中浮现的,是我租住的仙游馆那徒剩四壁的空屋子,里面只有制服和棉被,再没有一件可以典当的东西,唯一的财产便是我此刻身上穿的染花和服和长外套,这便是我的现状。我刹那间明白,自己无法再苟活于这个世界了。
见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也站起身,朝我的钱包投来一瞥:「啊,就这些?」
尽管是无心之语,却深深痛进我的骨子里。是我第一次萌生爱恋之情的人说的,因而特别刺痛了我。三枚铜钱原本是算不上什么钱,但这并不关钱多钱少的问题,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奇耻大辱,令人无法苟活下去的屈辱。说到底,我当时还没有彻底摆脱富家少爷的本来面目。而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下定决心,一死了之。
当晚,我们在镰仓蹈海自尽。她说身上的腰带是向店里朋友借的,所以解下腰带,折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外套,摆在同一个地方,然后和她一起跃入大海。
她就此殒命,而我却被救起。
或许我还是个高中生,又因为父亲的名字多少有点新闻价值,报纸遂将此事当作一大事件加以报道。
我被收容在海边的一家医院里,有位亲戚从老家赶来,替我收拾残局。他转告我说,父亲和家里人对我大为震怒,说不定会因此而与我断绝关系,然后扬长离去。但我对此并不在乎,倒是想起死去的恒子,终日嘤嘤啜泣。在我交往的所有女人中,令我真正喜欢的只有模样穷酸的恒子。
房东女儿寄来一封用五十首短歌凑成的长信。全部是以「好好活下去」这古怪的诗句起首的短歌,整整五十首!护士们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到病房来找我玩,有的护士在离开之前还紧紧地攥住我的手。
经医院检查,发现我左肺有点毛病。这对我来说倒是好事。不久警察以「协助自杀罪」的罪名将我从医院带走,但警察将我当成病人,把我收容在特别看护室里。
深夜,在特别看护室隔壁的值班室值守夜班的一名老警察悄悄打开房门,向我唤道:「喂!很冷吧?到这边来烤烤火吧!」
我装作无精打采的样子,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凑向火盆取暖。
「还在想念那个死去的女人吧?」
「是的。」
我故意用细若蚊子般的声音回答。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
他越发摆起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
「第一次和她发生关系是在哪里?」
他好像法官似的,煞有介事地问道。他小瞧我了,还以为我是个毛头小孩,而把自己当成审讯主任,想从我这里套些猥琐故事,借以排遣这寂寞无聊的秋夜。我当下看透他的心思,拼了命才忍住没笑出来。我知道,像这样的非正式审问我可以一概拒绝回答,但为了给这无聊的秋夜添加点乐趣,我表现出十足的「诚意」,装作深信不疑他就是审讯主任,并且对我的刑罚轻重裁决全在他一念之间,于是不痛不痒地敷衍陈述起来,以稍稍满足他那色眯眯的好奇心。
「嗯,情况我大致明白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也可以行个方便,酌情处理的。」
「谢谢您。请您多多关照。」
我的演技简直称得上出神入化。可惜,这不过是一次对我并无半点益处的全力演出。
天亮后,我被警察署长叫去。这次是正式审问。
敲开门,走进署长室,眼前是位肤色黝黑、感觉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署长。
「唷,是个帅哥嘛!这不是你的错,你妈生出你这么个帅哥来,是她的过错。」
听他突然这样一说,我心中顿觉一阵自怜,仿佛自己是个半边脸长满红痣、模样丑陋的残疾人。
这位像是柔道选手或剑道选手的署长,审问起来相当干脆利落,同那个值班的老警察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刨根问底的好色「审问」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审问结束后,署长一面誊写呈送检察署的材料,一面对我说:「身体不保重不行啊。你好像在咳血,是不是?」
那天早上,我莫名其妙地咳嗽起来。每次咳嗽,我就用手帕捂住嘴,结果手帕上沾满血迹,好像红色雪粒飘洒在上面似的。那不是喉咙里咳出来的血,而是昨晚我搔挤耳朵下面的小脓包流的血。但我突然间意识到,此事似乎不挑明对我更有利,于是我低头垂目,颇为感动似的应了声:「是。」
署长誊写完材料,对我说:「是否会起诉你由检察官决定。不过你最好还是给担保人打个电话或是发份电报,请他今天到横滨地方检察署跑一趟。你应该有监护人或担保人的吧?」
我想起以前经常出入父亲在东京的别墅、专爱溜须拍马的一名书画古董商,名叫涩田,身材矮胖,四十来岁还孑然独身,与我家是同乡,他便是我上学的担保人。那个男人的长相,特别是眼神,像极了一条比目鱼,所以父亲总称呼他为「比目鱼」,我也习惯一直这样叫他。
我向警察借来电话簿,查到「比目鱼」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打过去,请他跑一趟横滨地方检察署。「比目鱼」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简慢傲气,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喂!电话机最好马上消毒一下,他在吐血哩。」
我回到特别看护室,坐下来,署长大声向警察们吩咐的话随之传进我耳朵来。
正午刚过,我身上被缚着细麻绳,外面用外套遮掩着,一名年轻警察紧紧攥住细绳的另一端,两人一同搭乘电车前往横滨。
但我没有稍许的不安,倒觉得警察署的特别看护室,还有那名值班的老警察似乎都令人怀念。呜呼!我到底怎么了?被当作罪犯捆绑起来,反而松了口气,心情平静下来。即使此刻写下手记落笔记述,追忆当时的情景,仍然感觉轻松愉快。
然而,在当时颇值得怀念的记忆中,唯独有一处惨沮的败笔,直令我冷汗三斗、终生难忘。我坐在地方检察署里接受检察官的简单讯问。那名检察官年纪四十岁上下,沉稳干练(如果说自己还算长得相貌俊美,那肯定是带有淫邪之气的俊美,而那名检察官才称得上是充满正气的俊秀,散发着智慧和静心涵泳的气质),而且不像是个鼠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也放松了戒慎,心不在焉地陈述着。这时突然又咳嗽起来,我从袖兜中取出手帕,无意中瞥见上面的血迹,竟一时动起卑鄙的心计来,心想咳嗽或许能派上用场,于是我又夸张地加上两声假咳,然后用手帕掩着嘴,朝检察官瞄了一眼。就在此时,他露出沉稳的微笑问道:「是真的咳嗽吗?」
我登时冷汗直冒。不止如此,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旧感觉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中学时代,那个傻瓜竹一曾戳着我的后背,说我故意耍招,将我一脚踢落地狱深渊。而此刻我的惊慌,毫不夸张地说,较之当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件事,是我平生演技中的大败笔。有时我甚至想,与其被检察官不动声色地侮辱,不如被他宣判十年有期徒刑。
最后我被判免于起诉。然而我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反而心情沮丧,我坐在检察署休息室的长椅上,等候担保人「比目鱼」的到来。
透过背后高高的窗户可以望见满是落霞的天空,海鸥排成一个「女」字形,朝天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