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世界各國大同小異，金錢、性誘和權勢，主宰著人的行為。
儘管段偉紅與我於二〇〇二年夏天就已經住在一起，但直到二〇〇四年一月十七日，我們才在香港登記結婚。但段偉紅遲遲沒有舉辦婚禮的計畫，大概是希望確定我們關係將會持久之後，才對外公開我們的婚事吧！連婚禮甚至婚姻本身，都得隨著段偉紅的意圖行事，對此我頗感到不以為然。
段偉紅得知香港四季酒店將於二〇〇五年秋天開業，她預訂在當年十月舉辦婚禮。在婚姻登記二十一個月後，我們公開宣布喜事。她挑選了一家台灣婚禮公司安排花卉布置，此外關於廚師選擇甚至攝影設計，一切都要一流團隊。我們還特地設計了婚禮時跳的舞步，雇了整團交響樂團為婚禮伴奏。段偉紅還專程飛到紐約，請華人時裝設計師王薇薇（Vera Wang）量身定製禮服。我的黑色燕尾禮服則由Tom Ford定做。段偉紅也為雙親挑選禮服，希望用華麗服飾來烘托出他們的氣質。
二〇〇五年十月一個周六傍晚，在酒店開業一個月後，我們舉辦了婚禮酒會。張阿姨從北京趕來，以乾媽身分道賀。這倒引起段偉紅生母有微詞，她曾對段偉紅說過，「別忘了我才是你的親媽。」
我的父母與我中學和在香港讀EMBA時的同學也應邀出席，總共兩百多位嘉賓參加婚禮。
我們當時是有意不在北京辦喜宴，因為想要避免誰被邀請、誰的座位靠近誰、誰是伴娘和伴郎、誰的餐桌靠近主賓席等繁瑣細節。我們不願意透露與來客的關係，也不希望客人們因為暴露與我們的關係而感到不自在。在西方，像我們這樣的婚禮，是社會名流曝光的時機；但在中國，在人際關係高度保密和恐懼與利益無處不在的體制下，我們必須謹慎行事。在中國這樣一個由「關係」構成的社會，我們不願向競爭者和市井大眾暴露太多自己的人脈網路。
香港這場婚禮，昭告了我們婚姻關係的蜜月期，段偉紅辛苦努力，將我引導入門，可以在中國體制內發達致富。我們誠心合作，成為共同富裕的一對眷屬。婚禮舉辦得很成功，狂歡之後我們返回北京，開始關注更多投資計畫。
此時我和段偉紅正在策畫的投資案，將成為我們事業的基石。之前我們就意識到，在中國透過關係最有利可圖的，就是拿到土地使用權。段偉紅嘗試在自己的山東老家探索電廠和集裝箱碼頭的工業計畫後，聽我的勸告，轉而開始關注在北京圈地建高檔房地產的投資。
早在二〇〇一年，段偉紅就開始培植與時任北京順義區委書記孫政才的關係。孫政才與段偉紅一樣來自山東鄉村，父母均是農民，沒有紅二代的家庭背景。憑著本身勤勞苦幹和聰明才智，他在黨內屢獲升遷。
在山東的高校畢業後，孫政才在任職北京時完成研究所學業。不像有些在職幹部讀研究所，是靠部下幫助完成學業的，他是自己動筆撰寫碩士論文。之後於一九九七年被任命為農業部一個研究所的黨委書記。從那裡開始升任北京市順義區領導崗位，於二〇〇二年二月晉升為握有實權的區委書記職務。
孫政才在順義時，正值中國房地產投資高潮。順義迅速從菜地果園，轉變為北京首都高端白領及外企高管的居家置業首選。身為這個地區的黨政領導，孫政才也將房地產開發計畫分配給值得結識的人脈。我和段偉紅分到可投資的地段，主要是由於與溫家的關係。孫政才也曾為曾慶紅的親友批過土地，原因是曾慶紅是江澤民的重要盟友、紅二代的領頭人。孫政才的批地行為經常是討好黨內權貴，為自己的升遷鋪路搭橋。果然在二〇〇二年五月，孫政才就任北京市委辦公廳主任，晉階副部級，成為高幹。
我們對孫政才的官場資源和升遷能力嘆為觀止，段偉紅判斷孫政才的潛力不可限量，決心加強接觸，作為重點資源來扶持。
首都北京的市委辦公廳主任是個具有挑戰性的職位。孫政才面對的服務對象包括國家級別的機構，像國防部、國家安全部、商務部和外交部等，這些老爺們要求不少，孫政才必須要博得他們歡心。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孫政才可以享有接觸各方權力的特權。事情是兩面的，當職務壓力大時，升遷的回報也是物有所值的。
孫政才不乏雄心和自我規畫，在不算長的時間內，從起初基本上是沒有太多機會的農業部學術崗位，到管理上百萬人口的北京下屬行政區，直到足以發揮中心作用的首都行政管理辦公廳主任，步步腳踏實地、不斷升遷。
在二〇〇四年下半，由於我們尚未實際開發順義地塊，根據嚴控土地資源的新政策，我們只好將宗地交還。圈外人認為中國的房地產是印錢的買賣，但他們忽略這個行業具有的風險，就是政府的高度管控和政策的頻繁變動會帶來無法預測的衝擊波，造成極大的投資風險和經營困難。
在孫政才離開順義後，我們繼續與區領導聯繫密切，從中尋找新機會。終於在順義區二〇〇三年春節團拜會上，我們發現了線索。當時的順義區長李平在致詞時，脫稿談到鄰近的北京機場擴建事宜。當著北京機場代表的面，李平強調，如果機場擴建越過順義轄區的紅線，他將阻止擴展。「你們什麼都別想幹。」李平藉著酒意，面紅耳赤地誇下海口。
順義區和北京機場的矛盾非一日之寒，順義區認為首都機場占用包括土地等各種地區資源，同時遺留包括噪音等各種問題，但全部收入和稅收跳過地方政府，直接上繳中央。現在看來在擴建問題上，是要水火不容了。我們覺得可在調解兩者長期矛盾時，尋找機會。段偉紅迅速蒐集背景資訊。在兩年前的二〇〇一年七月，當國際奧運委員會宣布北京獲得二〇〇八年奧運會主辦權後，北京開始推行大批基礎設施擴建計畫。
隨著首都機場擴建計畫實施，國土資源部批准北京機場將航空貨運物流中心擴展到順義區轄地界紅線的方案。順義政府馬上就計畫在區界上建設一條高速公路，沿公路的順義一側，計畫開闢倉儲後勤工業園區來與機場競爭。我們為何不能說服兩方合作，省下公路的地皮，一體規畫建設，增加整個首都機場物流運輸的整體效率，直接創建一個橫跨機場和順義之間的航空貨運物流中心呢？
主意已定，我們開始鎖定要重點攻破的二李：順義區長李平和北京機場總經理李培英。兩者除了同姓，沒有其他關係，我們必須找到能推動他們互相以及與我們之間合作的動力。
李培英在北京機場是個傳奇人物，從一個負責機場保安的警察出身，最後出任北京機場主管，乃至最終管理中國首都機場集團及下轄的三十六個國內機場。儘管有年輕時摔傷而留下的跛腳殘疾，他善於深入現場工作，是既能謀事也能成事的管理全才。
李培英自視甚高，曾拒絕出席北京市公安局長的宴請，成為坊間傳奇，但也實屬混跡中國官場的不智之舉。但李培英憑著關注提升員工福利收入，在機場工作的人無不稱許。李培英利用在機場工作的便利，對政治權貴的出訪迎來送往，借機廣交人脈。他將各地機場內的專營商業畫分給高層的關係，幫助江澤民家族獲得在各大機場經營免稅商品的專利權，成立日上免稅商店，與中國免稅商品集團相互競爭。這種情況也是一種中國經濟的特有模式，在特許經營領域，紅色家族控股公司與國有企業分享壟斷權益。
李培英掌管龐大的北京機場擴建計畫，從新的候機大樓到新跑道，還包括從機場到市中心的高鐵線路工程。如此大權在握，也膨脹了李培英的個人愛好：賭博。他曾經十四次前往澳門賭場，總計輸掉六百萬美元。他也曾飛往西太平洋的塞班島，三個晝夜不闔眼地賭博狂歡。他的官場生涯最終也斷送在賭博陋習上。但在我們運作航空貨運物流中心的當時，他還處在權勢頂峰。
我們與溫家的關係，是李培英多年夢想晉升副部級的利益共通點，所以他答應與我們合作。與張阿姨見面時，他承諾將與順義協調合作。
與李培英不同，順義的李平區長並不太癡迷升官。在五十六歲時已有鮪魚肚的李平，是順義農村土生土長的幹部，當李培英熱衷前往北京市中心參加張阿姨的宴請，或在朝陽區的高檔崑崙酒店與我們品嘗生魚片時，想讓李平區長離開順義赴飯局實在不易。對李平來說，北京市中心區就是外國領地。僅有一次他主動來與我們聚會，是張阿姨直接給他打招呼的結果。
從本質上說，李平從順義還是落後農業區開始，就養成了農民的特性。只有在自己的家鄉區域，他才感到舒適。順義有他熟悉的飯館和政府招待所，他一個電話，順義交警可以為他和客人封路開道。大家都尊重李區長，他是順義說一不二的當家人。
在順義，李平的好客之道有口皆碑。他對自己的酒量很是驕傲，常人在宴會上都會斟酌酒量，但他到處敬酒，五百毫升的茅台烈酒不在話下。他在灌倒對手、自己不醉這方面堪稱高手，這在中國喝酒吃飯為核心的官場上，是重要技能。
順義李平的興趣與機場李培英的訴求不一樣。李區長是順義後代，職業生涯都貢獻給順義，也將在那裡退休。他的家族親友大都在區裡各機關任職。他的追求是著眼於順義的長期利益，奠定屬於自己的傳奇。他希望取得可以千古流芳般揚名的成就。當我們之後拿到中國第一個免稅航空港的批文時，李平表現出巨大的成就感，在慶功酒會上舉杯高喊「我們第一」的口號。只要好事在他的轄區發生，規模越大就越好。對我們建設中國第一個航空貨運物流中心的計畫，李平參與的積極性，毫不輸於他機場的本家。
段偉紅提議我們成立名為「航港發展」的合資企業。提議機場占股四五％，我們以段偉紅的泰鴻公司占四〇％，其餘一五％由順義持股。機場的李培英接受持股低於一半，同意出任董事長，而我則擔任副董事長兼總裁。
在宴請二李的酒會上，張阿姨主動稱讚段偉紅與我在該計畫協調中的積極作用，要求各方密切合作，建立互信，傳遞了她本人希望透過我們介入計畫的明確訊息。我們的合資建議可以確保，兩家國營夥伴單獨控股均低於五〇％，這樣當需要制訂重要決策時，我們的股份將具有足夠靈活性，只要說服任何一方，就可以掌控決勝的選票。
機場和順義區的計畫地合在一起，使合資公司獲得近二平方英里的用地。我們提交建設超過一千一百萬平方英尺的倉儲區和七英里道路和管線的計畫。這些設施將占用三個村莊的土地，因此徵地和請走居民是首要完成的準備工作。
我們從來沒有承擔大型工程計畫的經歷，更不用說面對這麼複雜的免稅和徵稅商品共存的超大倉儲設施。我們開始求助亞洲和世界各地的航空港管理機構，試圖引進外國合作夥伴，但因為收到的合資方案均出價太低而作罷。
我們有太多技術細節要敲定與落實，有太多經營構想等待實踐及推廣。但直至二〇〇四年冬，我們合資企業的計畫提出整整一年後，破土動工仍舊遙遙無期。比建設更折騰人的，是開發計畫的立案審批。
我們的航空貨運物流中心建設計畫，需要七個國家部委簽字批准，經過所有層次審核，一共要加蓋一百五十多個公章。足足三年後，我們才等來基建開工。我派遣專人在相關政府官員的辦公室伺候著並等待批文蓋章，在官員家門口找機會送禮，甚至要透過討好官員的子女親屬才能達到獲批目的。連順義政府內的朋友都在嘲笑我們，說任何國營企業代表既不可能有張阿姨這樣的空軍支援，也不可能像我們這麼彎腰低身地賣力來推進計畫。但對我和段偉紅來說，這是我們身為私人企業家的創業機會，是我們的奮鬥歷程。
在我放下身段，在各級官員前乞求審批期間，儘管張阿姨作為空軍，有時也參與我們與相關部委領導的飯局，但很少直言不諱地表達旨意。可能她根本就瞞著丈夫，所以也無法直截了當地替計畫排憂解難。
國家發展改革委員會對計畫的審批是最重要的，我學會如何盡量將自己的計畫與發改委頒布的國家當時五年發展規畫掛勾，來贏得認可。在中國各個主要城市，三十二個省市和北京，發改委都設有下屬辦事機構。無論是國營還是私有企業，如果計畫大於一定規模，必須取得發改委的批准。要建設國家級物流中心，我們要通過所有級別的發改委審批，同時也要有政府最高機構：國務院的支持。
國家發展改革委員會負責中國的五年經濟發展規畫，這個職責要追溯到中國的計畫經濟時代，那時所有物品的價格都由國家制定。雖然現在中國正在進行著意義重大的經濟改革，但這些五年計畫還是保留其重要性。中國政府的每一級機構，包括國務院部委、省市縣，都要制訂本身的五年計畫，與國家五年計畫的藍圖相匹配。作為一個合資企業總裁，涉及到大型基礎設施的建設，我必須在各級的申請立項報告上，強調這個投資與最新的發展計畫之關聯性。有專門的文字格式來寫這些上報材料，開頭要給申請寫概論，也被稱為「蓋帽子」，要把各級政府機構的五年計畫內容與自身的計畫掛勾，要詳細稱述計畫案將會如何融入政府的總體計畫目標。
對航空港保稅倉儲而言，國家海關總署的審批是下個重要挑戰。關稅一直是中國政府收入的主要成分。當時保稅物流園區只是在港口設立，還沒有一個機場獲此權限。
保稅待遇對我們計畫的盈利至關重要。如果倉儲在保稅區內，就可以吸引進出品物流，在進出口環節節省關稅成本。以民用航空飛機維修為例，如果有保稅區，所有飛機零組件、發動機甚至整架飛機都可以先運到區內，不必支付關稅。修理工作可以在保稅區里完成，然後飛機起飛離開中國，也不用繳稅。倉儲也是同樣的情況，客商不希望為所有進口物品一次性付進口稅，他們可以利用保稅倉庫儲存進口貨物，只有在需要將貨物投放中國市場時，才繳關稅。
中國以前的保稅區大都是針對某個特定商品，而我們這個航空物流園區就是創造性地將適於空運的各種商品，都納入保稅範圍，與當時國內深化改革開放的總趨勢貼近，尋求計畫的批准。我們準備了立項報告，將計畫與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中國海關官方將要推行的改革相關聯。我們與溫家的關係這時也發揮作用，因為我們也必須爭取國務院其他部委對計畫的支持。所有這些與計畫有關的申請過程，要求我們這個計畫主辦方有創造性地與審核官方打交道。
開始時，我雇用一個公司的總經理，他來自一家中國創業投資公司曾經入股的物流公司，來管理整個計畫。他的公司曾在首都東南郊建設過倉儲設施，所以我認為他是內行，而且與海關和有關部門相熟。我為他準備專職司機、櫃台祕書和財會人員，每次我來到公司的辦公室，他都會恭敬地起立，笑臉相迎，但大半年過去了，公司還是這麼幾個人。一個需要幾十億人民幣投資的計畫項目，就這樣運作，怎麼可能成事？我只能親自出馬推動。
從根本上來說，中國與世界各國大同小異，金錢、性誘和權勢，主宰著人的行為。段偉紅和我可以提供接觸中國權力的途徑，所以在金錢和性交易方面就可以少下點功夫了。我們很少直接給官員送錢，倒是準備了不少貴重禮品，如貴重的高爾夫球具和手錶等。我曾利用香港之旅，在中環的一家錶店一次購買十幾只同款手錶。在中國這樣的人情社會，贈禮、送物一般不容易觸及法律，也是用來攏絡個人情感，達成公關目的。
就像張阿姨控制了溫家的經濟命脈，段偉紅也全權掌握我倆的錢袋。我可以招聘公司所有員工，但財務總管則必須由段偉紅敲定。在我們的關係開始時，段偉紅擁有主要資金，我不介意她掌管財權。但隨著我們業務範圍的擴張，我希望可以財權自主。儘管與段偉紅商量過幾次，給予我更大的財務自由，她最終都沒有放手財權。
我們請關係人員在北京不同酒店吃飯喝酒。為了官員們的方便，我們經常選擇離天安門不遠、官方認可的北京飯店。那裡提供私密的宴會包廂，廚師手藝也不錯。飯店的最高樓層被隔成不同的數十間私人包廂，每天晚上有包括國家級的各級官員在那裡用餐。飯店安排兩名全職調度員，如航空調度塔台般控制客人流動，微調電梯流轉、上菜時間，以防止客人相互間意外撞臉。在訊息就是安全的體制內，宴請的主賓都希望嚴格保密。我們整套打關係運作模式，就像鐘錶旋轉那樣環環相扣，精準有效。
當我們自認應該疏通了部委級領導的關係之後，我們開始面臨局處級別的新問題。俗稱的處長幫，將自己的職責範圍視為自身權勢的禁區，他們可以有成千上百個理由，說明為什麼審批被拖延。如果搞不定與他們的關係，那他們將會有讓人永遠等待的能耐。人稱「匡爺」的匡新，就是我們必須面對的這樣一位處長。